最后一分钟嘎然而止，投票时间到。意大利大学生、保尔·柯林斯、封云菲在带枪尉官的监督下同时按下选择钮。
与此同时，杨苏里在台前翘着二郎腿，以一种招人讨厌的轻松姿态喝着基地提供的滚烫红茶。
”魔术师说，如果加上少点白兰地，就会更加美味。”他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他嘴唇翕动之间在说些什么。没有白兰地的大屿岭红茶似乎也让杨苏里颇为满足。
带枪尉官证实投票有效后，开始唱票。
”封云菲女士，NO。”
”保尔柯林斯，NO。”
”罗伯特普拉多，NO。”
”杨苏里，YES。”
”以上4人投票，YES以1：3的比例成为少数票，投票者杨苏里因此成为唯一胜出的最少数者。”带枪尉官在封云菲的灰败面色中宣布道：”现在，其余三位失败者退场，杨苏里先生，恭喜您，请您立即选出您的8人小组。你们将获得‘2032基地’发出的‘希格斯方舟’全套船票。再次恭喜您，您们将代表整个地球向银河系出发了，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呀。”
公事公办的语调之后，尉官的脸上露出了欣羡的神情。虽然身为基地的一员，但军士们自身是否最后能获得船票还是未知数，相比之下，杨苏里们的座位号已经确定，那确是非同小可的大喜之事。
杨苏里对放下手里的红茶似乎颇感遗憾，他用伤感的眼神最后望了那只热气尚且缭绕的杯子一眼，走到台前。他的面前是22只按钮，按钮上方分别闪烁着ACP00097甄选厅里的22名参选者的头像以及姓名。
杨艾注意到，暖气袭人的大屿岭红茶并没有让哥哥的脸色显得红润，相反，杨苏里的面孔很苍白，泛着病态的黯淡光泽。
”那我选了。”他低声咕哝着，伸出左手食指，一一点下去。
”杨艾是第一个。”他在心中默念道，”接下来是安里亚、孙大周、娜娜克苏、门里诺夫、赫莲娜。对不起封云菲，我不是宽容之人，我不准备原谅，因此没有你。换成那位体育健将保尔·柯林斯先生。最后，罗伯特·普拉多，来自意大利的年轻兔子，现在你也得救了。”
一连点了8下，之后杨苏里垂手站立。
”好了，选好了，尉官先生，就是这8位。”
带枪尉官面露诧异：”呃，我想，你还没有选你自己。也许你弄错了，以上8人，你可以去掉一个，把你自己加上去。”
杨苏里哀伤地摇头：”我确定我并没有弄错，就是这样，请您把剩下的半张船票发给他们8位吧。我……还是不要了。”
尉官在瞬间的不知所措之后，那张黑漆漆的脸上重新露出好整以暇的严肃神情：”那真是非常遗憾哪，先生。好吧，军士，请立即护送这位先生、落选的那14位先生以及女士们离开甄选厅。”
杨苏里又一次望了望剩下的那半杯红茶（如今想来已经冷却了），流露出”很想再来一口”的神情，但却忍住了。之后他的视线越过空荡荡的甄选厅，落到某个未知之地，眼神中有一种真正的温柔。
”再见杨艾！”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杨苏里，在人声鼎沸的混乱中踽踽独行。7月最后一天的雪片如希区柯克的飞鸟一般扑打在他的脸颊上。
携带重型武器的兵士们护送失败者在最短时间内离开”2032基地”，各条道路两旁戒备分外森严，难免不会有歇斯底里者试图最后一搏。放眼望去，步履艰难的各色人等中皆可看到军人面无表情的脸。杨苏里认出其中一张是蒙里亚特上校。而在上校身旁，并非军人打扮的柯路·塞亚那具短小而局促的躯体正向他从容踱近。
”杨，先生？”
柯路·塞亚语调上扬，这并非疑问句，往往只是代表一种早已被确定的礼貌。杨苏里点点头，微感荣幸，更多的却是诧异。
大人物柯路·塞亚微微一笑：”杨，能否有幸请你喝一杯？天真够冷的。我猜，你应该能喝威士忌。不过我有上好的伏特加，能和你们的茅台相比。我是说，在御寒方面。”
杨苏里想，这是一个绕舌的男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怀揣诡异之心的男人。
”呃，您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不如直说吧，我还得……赶路呢。”
柯路·塞亚很懂礼貌地点头表示理解，不过抬起的手臂仍在执意表达他的邀请。一来出于好奇，二来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沮丧袭击了杨苏里，以至于缺乏反对的力气，杨点点头。好吧，一杯柠檬味的伏特加，他模糊地想着，”等于多穿一件绒衣，相当不错。”
事实上那酒并不太对杨苏里的口味，他几乎呛着了，原本被冻得发白的脸上泛起温暖的红色：”塞亚先生，我在甄选厅的电子屏上看见过您。您是这个甄选计划的重要人物，我不明白你拦下我，对我有什么可说的。是说可以再给我一张船票吗？”
柯路·塞亚摇头：”不，我不能。甄选规则很严格，你已经做了选择，这就是最后的选择。除非你现在后悔了，但即使你后悔，我也没办法帮你。”
杨苏里笑笑。
柯路·塞亚解释道：”你要知道，我是整个计划的心理调控工程师之一。怎么说呢？未来漫长的太空旅行以及整组计划当中，每一位方舟乘客的心理、包括以各种计量单位来衡量的组别的集体心理，都必须尽量放置于我们的调控之中。未来很艰难，坦白地说，我个人不相信‘2032计划’能够成功。但从我所置身的这个机构来说，在我们的集体心理中，也许计划是可行的。”
”所以，我不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而是从‘2032计划’的心理调控小组的立场上来拦住你，想跟你谈谈。你是所有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放弃自己的登船资格的人。这令我们很……震惊，或者说迷惑。我们想知道为什么？”
杨苏里没有吭声。
工程师继续表达他的疑问：”这与好奇没有关系。但在未来的漫长征途中，很可能一个极其微小的变故就会影响到整个计划的实施。你应该听说过‘蝴蝶效应’，或者说‘涟漪效应”。我不敢肯定，今天你一个人的放弃，是否会在许多年后导致‘2032计划’的彻底崩坍。当然，也可能正因为你的放弃反而保护了计划。分析或然性是没有意义的，但你个人的行为在这一百万获胜者当中显得太过旁逸斜出，任何一个关注个体以及群体心理调控的科学家都不会等闲视之。我们需要您提供的原始资料，从您内心深处提炼的第一手资料。这是为了确保‘2032计划’，全世界有75亿人在等着这个计划的大功告成。杨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心理史学的范畴吗？难怪叫做‘基地’。”杨苏里试图开个小玩笑来缓解现场凝重的气氛，不料却遭遇了柯路·塞亚的点头确认：”没准，我本人也是阿西莫夫的拥趸。唯一的区别在于，《基地》三部曲里的哈里·谢顿考虑的只是人类群体的心理行为，被计量的范围越大，被考察对象越是处于无意识状态，计量的结果就越准确，但我们这个基地的心理调控小组不打算放过某颗或某几颗独立存在的心灵。我们认为这同样可能对未来产生巨大的效应或者反效应。现在，您就是我们首度观察到的意义非凡的独立心灵。我这可不是说恭维话。”
说到此处，柯路·塞亚丑而怪的小脸上露出堪称真诚的笑意。
”现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放弃那张宝贵的船票吗？”
”这原本就不算什么难题。”杨苏里淡然道：”您对我所在的那间甄选室之前发生的一切了解多少？”
柯路道：”几乎都了解，除了你计算的最后一步。但我想，你应该是通过放弃这张船票来换取他们的信任。”
”和确如此。当时放在我面前有两个难题，第一，我们这一组同盟中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七人，就算获胜也只能拿到8张船票。因此若想说服英国人和意大利人，必须提供给他们两张可信度足够高的船票。第二，由于英国人和意大利人很清楚我手上的底牌，因此，如果我试图采取欺骗他俩当中的一人的方法，那是行不通的。英国人会想：这个中国人说是会出卖意大利人，但也许最终会出卖我。意大利人也会这样想。只要这个过程中有存在背叛的可能，他俩就都不会相信我，也不会确认自己就是2选1中的胜利者。”
”因此，必须2选2。我必须提供给他俩两张船票，告诉他们，只要与我结盟，他俩都可以过关。我只能舍弃我的那一张。除此之外，我还能舍弃谁呢？我弟弟？绝不！我不远万里来到基地，目的就是让他活下去，而留下来是死路一条。除了我弟弟之外的其余5人？不行！如果我向英国人和意大利人作出牺牲其他任意一人的承诺，我同样得不到他俩的信任。封云菲就是因为背叛承诺才失去了盟友。”
”所以，我是唯一合适的人选。”杨苏里解释完毕。
柯路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仅仅只是口头上的承诺，你就能够拿到他俩的无条件信任吗？他们怎么知道你最终不会像封云菲那样背叛承诺。”
”你说得对，没有无条件的信任。”杨苏里点头道：”所以必须让我自己无路可退，让他俩明白我已经无路可退。”
他举起戴着军绿色羊毛绒手套的右手，取下手套，解开紧紧缚在掌上的一张浸饱血渍的布条。
”我斩断了我的食指。”他平静地说道。
”现在我是个残疾人了，已经不符合甄选的第二条原则。更重要的是，基地给我们的前半张神经纤维船票是植入每一个人的右手食指的，一旦与血肉断开，会立即宣告此编号作废，无法再续。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登船了。柯林斯和罗伯特普拉多只须一看我的断指，就会明白我已经破釜沉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相信我。”
柯路·塞亚舒出一口气：”行了，你解释得很清楚，也很合理。不过，一旦走出这个基地，你会发现再也无法回头。你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这一步，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杨苏里眉头微锁：”我最可惜的是不能再见我弟弟一面，多叮嘱他几句话。不过这其实没有必要，杨艾会成为‘2032计划’中的重要角色，我相信，不和我相见反而对他更好。至于其他的……塞亚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请讲。”
”您刚才说您个人不相信2032计划能够成功，我可以知道为什么您会这样想吗？”
柯路摇头道：”不，我的个人意见毫无意义。我只是一个心理学家，不是天文学家，也不是宇宙航天工程师，我对未来科技的预期以及时间的倒转无法给出明显的概念。我无法在自己的脑海中勾勒出这个画面。但霍金博士和席格纳斯博士所担纲的小组能够。未来的日子，如何实现方舟对太阳系的突破，如何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以及将在多少年之后如何实现时间的倒转，那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范畴。”
”正是如此。”杨苏里道：”未来究竟会有多漫长，人类征服银河系的脚步将走到多远，如何在银河中躲避殒石、黑洞、宇宙射线，而在这期间将有多少颗星球如同地球一般殒落、死亡，又有多少颗超新星将爆发，未来的人类将建立怎样的王国，朝代将怎样更替，将有怎样的兴衰，那都与我无关。它们无法煽动起我的雄心壮志，相反，它们会让我恐惧。相比留在我熟悉的土地上看着死亡降临，在黑暗时空里的永无休止的探索更让我害怕。但我弟弟杨艾不怕，每当他提起2032计划，提到人类向银河的突破，总是充满惊喜与向往，而我呢？我沉默寡言，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发抖。所以你看，”杨苏里摊开手：”我是个胆怯者，我不惧怕死亡却惧怕未知，更加惧怕担当返往回来拯救75亿地球子民的重任。如果留在地球上，等到死亡降临时我可以相对坦然地接受。而若是和方舟一同腾空，迈向未来，我会担心我的若干举动成为你所说的‘蝴蝶”或是‘涟漪’。到那时，无论生存还是死亡，都会成为压在我心头的一块重石。我不喜欢，所以宁可放弃。”
杨苏里，被迫对着那个男人喋喋不休，诉说着一些临时想到的大道理。而在他疲倦的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发出了叹息：”我只是累了，等说完这番话，我就要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睡一大觉。对呀，其实我只是累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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