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2032之诈欺师 > 第十一章 第五季最终章 2
    他没有往东回中国,相反却乘上了往西的客车。他想去意大利,想去看看火山灰下的庞培遗迹。几个月之前,当他发现切断动脉自尽的母亲时,从母亲脸上看到的表情还算平静。但他想,这也许是一种刻意在儿子面前戴上了面具的表情吧。不知为何,从那里起他就无比渴望看到死亡来临时人类最真实的表情。他想领教突如其来的恐惧、毫无希望的呐喊、填塞四肢的绝望、丑陋不堪的挣扎、泪流满面的哭嚎,以及混乱与哀伤、抢掠与维护、仇恨与爱惜、亲近与疏离。他想看到一切可能的表现,他想,如果我能看到,我将能了解死神的每一个手段,那么当2032年12月23日那一天到来时,我将带着尊严死去。

    他果然看到了这一切。意大利,庞培,火山灰下封闭的一切表情。他踯躅在每一块岩壁前,留意观察每一张失去生命的面孔。黄昏来临时,他感到饥饿难耐。末世的意大利南部8月,既无橄榄树的芳香,也无平时太阳的鲜艳光芒。鹅毛大的雪片从克里什喀到基地,再一直跟踪他来到意大利。他很冷,很饿,庞培的每一张面孔都令他感到惊奇,尽管如此,却不足以证明他们即将遭遇的未来。

    夜里他住在一间小客栈里,老板是一位胖胖的西西里厨娘。端出的第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菜是帕尔马干奶酷抹面包,不知何故滋味好得惊人。他狼吞虎咽一番之后喝了一杯陈酿威士忌,然后晕头转向地倒在单人床上思考未来。从内心深处来讲,此刻最想去的地方是新西兰。他听说有一座叫特卡波的小镇,那里有全世界最繁盛最璀灿的星空。但他知道只能是想想而已。地球的磁极已经混乱,一切需要电子导航的运输工具都已停止运作,天空与海面均已沉寂,飞鸟与游鱼在迷乱中乱碰乱撞,最后的鲸群搁浅在海滩上奄奄一息。去新西兰,是有生之年再不可能的事了。

    在庞培住过一个月之后,北上去了罗马,这被称为”永恒之城”的古老之地。早在中学时代,读过《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他就已经无比渴望有朝一日能拜访这座曾经属于恺撒、安东尼与屋大维的神奇都市。“那是在罗马,1764年10月15日,我正坐在卡皮托山的废墟上沉思,忽然传来神殿里赤脚僧的晚祷声,我的心中首度浮出写作这座城市的衰亡的想法。”他在心中默颂着吉本最著名的这段自白,同样如同吉本首次接近、踏进这座永恒之城时一般,内心涌起强烈的悸动。

    城市并未陷入想象中的混乱,也并非以空城之态来迎接他。既然逃无可逃,所有之地皆是死地,最初的大混乱与大恐慌过去之后,濒临绝境的人们反而回复了平静。与其丧失理智地胡乱逃窜,还不如与家人一同死在熟悉的地方,死在熟悉的屋檐下以及熟悉的床上。于是,台伯河畔的罗马城与其他许许多多座城市一样,笼罩在一种带着强烈麻醉意味的安祥感中。报社照样印刷每天的新闻,歌手照样在小酒吧里曼声歌唱,主妇照样给老公和孩子煎煮食物,顶上有檐的咖啡馆照样人声鼎沸。只是学生们不再去学校上课了,父母们担心突如其来的灾变会令孩子来不及赶回家与自己死在一起,而且在末世即将降临之际,念书又有什么意义呢?但凡与未来有关的一切都已停下脚步,人们在享受着最后的生命时光。令人感到头痛的是食物一天比一天短缺,既然无人再为来年种地,天气又已糟得不再适合作物生长,小麦、稻米、土豆、肉类都已成为紧俏之物。超市货架长期空空荡荡,而一旦有政府救济的粮食运到,立刻会不可避免的发生哄抢之战。政府门前的直接救济粮发放处排起了长龙,荷枪实弹的宪兵严防死守。即便如此,大雪纷飞的街道上仍旧弥漫着难得的友好意味。

    杨苏里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中找到了投宿之地。一个叫做唐塔杰罗的意大利女人收留了他。她有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共10个房间,往常日子里用作家庭旅馆,如今除了她和女儿自住一间之外,其他的全空着。唐塔罗杰有一个4岁大的女儿,乖巧而伶俐,她本人则是那种典型黑发黑眼睛的地中海女人,说是颇具风情也不为过。入住唐塔罗杰的旅馆不需付一分钱的食宿费,钱这种玩艺儿如今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但杨苏里也不是白住,他得负责收集母女两人以及他自己的食物,于是很快熟悉了附近的每一座救济站。除此之外,杨苏里从不出门,每天吃得很少,空闲时间教唐塔罗杰的女儿玩扑克牌魔术,其他时间则闷在房里看书。作为一个旅店老板,唐塔杰罗有一个存量不算大的书橱,这成为支撑杨苏里的最后岁月的精神食粮。

    时间已经到了2032年,一切结论中的“终极之年”。临近10月的一个夜里,难得天空异常晴朗,竟然见到了久违的星星。这一夜成为整个罗马城的狂欢夜,无数压抑已久的人们喝得酩酊大醉,兴高采烈的拥上街头又唱又跳,燃烧的焰火照亮了每一处黑暗之角。再过两天,”2032基地”的十艘希格斯方舟便将要腾空,狂热的兴奋之情笼罩着全世界。人们乐观地想象着那一天,虽然实现全球卫星直播已不可能,但想象中的画面总是比实际会发生的更加壮观。于是欢乐提前驾临在这一个晴朗的星夜里,一切都是好兆头,连唐塔杰罗也牵着4岁女儿的手出门庆祝去了。杨苏里拒绝了唐的邀请,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推开窗俯望人流。眼前一切,恍若几年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夺得世界杯之后的罗马狂欢夜,杨苏里或许能够理解这种压抑得太久之后的瞬间释放,但他太过于冷静了,与此同时他无法对来日抱以无条件乐观,以至于不可能成为理想主义者当中的一员。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尽量克制对于”2032计划”失败之后的想象。他的耳边尽是喧嚣之声,却忽然默念起著名的《浪游者之夜歌》。”一切的峰顶/沉静/一切的树尖/全不见/一丝风影/小鸟在林间无声/等着吧,俄顷/你也将息。”他微微一笑,对作为悲观主义者的自己感到厌倦,于是重又躲回床上看书。

    他用两个小时读完了剩下的半本《月宫》。最后章节,保罗·奥斯特如此写道:”我开到平原的尽头,在丹佛过了一夜,接着往前推进到佛得角台地,在当地逗留了三四天,攀上死寂文明的巨大遗址,久久不忍离开。没想到美国竟然会有这么古老的东西,等我进入犹他州时,我觉得自己开始了解埃奉谈论的某些东西了。与其说我是被地理景观所感动,不如说是因为那片土地的庞大和虚无开始影响了我的时间观。当前时间已经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分钟和小时在这个地方过于渺小而无法计算,只要你张开眼睛面对身旁的事物,你就会被迫用世纪的观点来思考,被迫去明了千年不过是钟上一声滴答而已。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地球是个在天空当中旋转的星球。我发现它并不大,而是小——小得几乎只能从显微镜里看到。在宇宙所有的物体中,没有比地球还小的了。”

    而书的最后一页,杨苏里读到这样的文字:”我伫立在海边良久良久,等着最后一丝阳光消失。身后的小镇正市声鼎沸,制造着世纪末熟悉的美式喧嚣。俯瞰着海岸线,我看到家家户户的灯光开始亮起,一盏接一盏。接着月亮从山丘的后方升起。那是一轮满月,像一声燃烧的石头又圆又黄。我注视着它,直到它滑入夜空,目不转睛地看,直到它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越是宏观练达,越是令人心碎,是一种立于沧海边观逝者如斯的心碎。

    几个月来第一次,杨苏里泪流满面。

    之后他安静下来,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向上凝视。透过屋顶与无边无际的虚无,他的想象之眼看到一大片陌生的晶莹透亮的星空。那是在无穷尽的光年之外的星空,是已知人类的行迹从未到达过的神秘之境。他伸出一只手,向着虚拟的光线动了动手指,仿佛想把它们握到手里。再之后,手臂垂下来,耷拉在床沿边,迟钝的疲乏感如棉絮一般包围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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