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烈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人类,当然,要排除掉那些漂浮在海面上肿胀到面目全非的尸体。
他很瘦,月光下的面颊棱角分明,尖尖的下巴骨好像都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了;他的五官都掩藏在半长不短的头发下面,难以辨别美丑;最重要的是,他很香,食物的气味持续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饥饿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温烈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人类,一动不动,只有浅浅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毫无攻击性。
温烈迅速的下了判断,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他垂下头,细细的在阿绩身上来回嗅着。
人类不是食物。温烈的脑海中回荡着母亲的叮嘱。可眼前的人类太好闻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唇齿离那人类只有咫尺之遥了。
“唔……别闹……”温烈火热的呼吸惊动了熟睡的人儿,阿绩一把将温烈揽在怀中,咕哝道,“给你带了鸡腿,等我睡一会啊……”
温烈紧张到把整条脊背都绷直了,甚至连呼吸也忘记了,任由阿绩胡乱的揉着他的脑袋。片刻后,阿绩的手缓缓垂下,又陷入了睡梦中……
温烈屏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和那个人类拉开些距离,“啪嗒”一声,随着阿绩手臂的移动,有东西从他怀中跌落。
湛蓝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记得这个味道!随着油纸包的打开,温烈的嘴角也情不自禁的向上扬起了,食物!
几个鸡腿瞬间就被这个海中的小霸王啃食干净了,连骨头渣子也没有留下,他甚至还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包过鸡腿的油纸。
“人类,谢谢你。海父会庇佑你的。”温烈心怀感激的拍了拍阿绩的手背,向着来处而去。
海父之子的祝福并没有给阿绩带来好运,他是被一桶冰水浇醒的。
“见鬼!”阿绩低声的怒吼着,透过眼前的水帘,他看到了康家的几个打手。
“要是我欠了钱,可没有勇气就这么大摇大摆的睡在街上。”尖嘴猴腮的管家穿着高级的丝绒外套,上面甚至还滚了金边。
“死基佬!”阿绩狠狠的啐了一口。
管家精心修剪过的眉毛上挑到不可思议的高度:“死到临头还嘴硬!给我打!”
坚硬的拳头像顽石一样直直的冲着阿绩的肝脏而去,疼的他差点晕厥过去。
“别弄晕了,还有话要问呢。”管家拿腔拿调的姿态让阿绩反胃,“说吧,一共三万金,打算什么时候还?”
“明明只有一千金!”阿绩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水珠断断续续的从额前的碎发滴到他寒松一般的绿眼睛里。
管家倒是体贴的很,一把薅住阿绩的头发,只是这力道似乎有把他头盖骨掀翻的趋势。
“你以为不用付利息了么!”
阿绩冷哼一声,不再接话。
“就知道你这穷鬼还不起,还好东家有先见之明。”
阿绩正要问什么,巨大的颠簸和头顶上传来的脚步声让他即刻得出了答案,他被抓到了一艘船上!
“凛东城的主子们会喜欢你这样白白净净的小奴隶的,你最好表现的乖一些,给我卖个好价钱。”管家丢下这句话,拍了拍衣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否则,这大海就是你的坟墓了。”
阿绩从未去过凛东城,从人们的传言中他听说那儿的人都是未开化的蛮夷,他们吃生肉,饮鲜血,对待奴隶更是残忍到连神明都忍不住要蒙上双眼。他们不但不给奴隶片缕遮羞,还会在奴隶的脸上烙上硕大的家族图腾。运气好的奴隶只是做做最低等的苦力,每天获得一碗糠粥果腹。运气不好的奴隶,会被主家当成泄欲的工具般玩弄,甚至还会邀请三五好友共同进行这类低级又残暴的活动。
阿绩不喜欢糠粥,也不喜欢屁股疼。他决定要逃跑,就像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他非常擅长逃跑。
不知在海面晃晃悠悠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月升还是日落了,被关在船舱底部的阿绩对时间失去了感知,没有人来送饭,也没有人来送水,他就这样独自被关在这黑黢黢的一小方世界里。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还有些高兴,最好那帮混蛋忘了他,这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磨断这条几乎快把他双手都勒得坏死了的破麻绳了。
阿绩有些昏昏欲睡,在海上吃不饱不可怕,最要命的是没有淡水喝。手腕上的麻绳还差一点点就能磨断了,可干渴让他的速度明显的慢了下来。
“炮手!就位!”
“舵手,左满舵!撞翻那群该死的魔鬼!”
剧烈的摇晃和响彻耳畔的嘶吼声让阿绩清醒了过来。刺耳的长鸣时不时的从头顶上方传来,伴随着熊熊的火光和浓烈的火药味。
强烈的第六感让常年混迹街头的阿绩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这艘船受到了攻击,他必须要加快逃跑的进程了!
温烈向来不喜欢海妖们,它们有着人类的脑袋,禽鸟的身体,它们烧杀抢掠,不劳而获,然而最让他最为不齿的是,它们以人类为食,人类的鲜血和骨肉让这种空中魔鬼比鲛人来得有力和强大许多。
可人类却好像不是很能分清鲛人和海妖之间的区别,只是毫不负责的把他们统统称作海妖,并在各种各样的传说里竭尽可能的描绘着他们的嗜血与残忍。在那些故事里,鲛人和海妖一样,有着锋利的牙齿和尖锐的利爪,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咬破人类的喉管,撕碎他们的躯壳,将他们嚼得嘎吱作响。
温烈在年幼的时候还傻傻的问过海母瑞佳:“母亲,为什么我们不去向人类解释一下呢?我们可以告诉他们,鲛人可不是那种可怕的魔鬼,我们善良又聪明,我们不吃人,我们跟他们一样,吃些鱼虾而已。”
“亲爱的孩子,人类并不像我们这么有耐心,他们总是忙忙碌碌的,忙着生存,忙着赚钱,忙着去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们没有时间来听我们的解释。”海母瑞佳的手很巧,边说着,边把温烈红发挽成了两个可爱的小髻。
“母亲!我是男孩子!不喜欢发髻!”温烈从小就有些暴躁,他气鼓鼓的嘟起嘴,使劲的扯乱了发髻,可对人类的好奇又让他忍不住继续追问道,“人类想要些什么呢?他们挣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像我们一样,在海里自由自在的游泳不好么?唔……也许他们不会游泳,那他们也可以在陆地上畅快的奔跑呀!”
海母瑞佳笑着解开小温烈的发髻,掏出雪白的珊瑚梳子,一下一下的替他梳理顺畅:“人类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因为他们这里空空的,他们一直在寻找能够填满这里的东西。”
小温烈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胸口的左边,肉呼呼的小手也学着覆在了自己胸前:“还好我这里是满满的,还砰砰砰的跳着呢。”
“好孩子,希望你的那里永远是满满的。”
温烈看着数十只海妖凭空出现,攻击着一艘人类的船只。人类的数量并不少,但他们被恐惧支配了理智,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抵抗。很快的,就有人类被海妖抓走了,但海妖并没有吃掉那个人类,而是咬碎了他的头盖骨之后就狠狠地把他扔回了甲板上。
人类的尖叫声越发的凄惨了,温烈明白了海妖们的用意,它们要的不是一两个人类,而是整船的!毕竟,这里的深冬也要到了,出海的人类会越来越少,它们也需要储备一些口粮。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南嘉城,温烈肯定想也不想就冲上去驱赶那些海妖了,并不是他有多爱人类,只是他非常的讨厌海妖罢了。可现在,纵观整片海域,只有他一条鲛人,还有一船敌我不分的人类,和十几只攻击力十足的海妖,思索片刻后,向来冲动的温烈决定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了。
阿绩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管家的脑袋就在他的脚边,可身体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船上的人胡乱的挥着砍刀,扣动着扳机,根本没有人听得到船长到底在说什么。
“别哭,不许哭!至少不是现在!”阿绩大声的警告自己,可抬手一抹,眼泪还是噼里啪啦的掉个没完。没办法,只要一受到惊吓,无论他多么努力的想要克制,可眼泪总是忍不住的往下掉,弄得他跟个姑娘似的。
得想办法逃走,不能被那群魔鬼抓住!阿绩边抹着眼泪边压低了身子朝着船尾快速移动,脑子飞速的谋划着逃生的法子,船尾有逃生船,先把船放下去,自己再跳下去,躲在船底,只要等这些鬼东西飞走了,自己再爬回逃生船上,总是有办法回到陆地的。
“噗通”一声,逃生船顺利的落入了大海里,连位置都跟阿绩估算的差不多。很好,只要自己再跳下去,就行了!
“嘎!”一道尖锐的叫声擦着阿绩的耳膜划过。
阿绩被逼的退后了些许,那海妖发现了要逃跑的阿绩,于是咧着嘴“桀桀”的惨笑了起来。下一秒钟,就一个俯冲,将逃生船撞了个稀烂。
“该死!”阿绩瞪着那人头鸟身的怪物,愤怒地比了个中指。
船身晃动的更剧烈了,甚至有了倾斜的趋势,海妖不愧是长了人面的,智力似乎也比人类差不了多少,它们有策略的把人群朝着船尾驱赶,好集中捕杀。
温烈虽然打定主意不管这档子事,可却没有游的太远,他的眼睛还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艘船,一个身影在其中格外的显眼,那人逆着人流朝着船头飞快的跑着,不一会儿就站到了船首的甲板之上。
海风扬起了那人身上的斗篷,也扬起了他的黑发,消瘦的身形,苍白的肤色,绿宝石般的眼眸,紧紧抿着的嘴唇,更重要的是,将他身上的味道送到了温烈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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