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号那天,天气异常燥热。灰蒙蒙的天空上悬挂着一颗模糊的太阳。墙壁、水泥地上都渗着水珠,蚂蚁沿着墙角向同一方向爬去,显得很忙碌的样子。坐在家里即使吹着电风扇,汗珠也是不停地往外冒。热得无处可逃。
下午的时候,周新亚给周小霞打来电话,说傍晚可能会有一场暴雨,让她提前做好防范,虾田的四围该加固的要加固,抽水泵也要提前到位,免得到时候猝不及防。
周新亚的电话并没有引起周小霞的警觉。她想,反正已经立秋,雨再大也不可能淹没虾田,大不了今晚不起龙虾。
傍晚时分,果真凉风四起,大风卷起树叶和尘埃漫天飞舞,细沙粒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白天的烦闷气息一下子被突起的凉风一扫地光。一团墨色乌云将鲜红的落日一口吞进了肚子。
黑压压的乌云自西向东压来,遮天蔽日,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轰鸣的雷声。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砸在屋顶,砸在地面,砸在虾田里。
远处有人大喊:“快抢暴啊!”
“收衣服啊!”
……
他们声音里尽是天气陡变的兴奋和狂喜。这雨来得的太好了,终于可以凉爽一阵子了。
没几分钟,大雨便铺天盖地倾盆而下。几道闪电照亮黑屋里周新坤瑟瑟发抖的身影,接着几声惊天炸雷在天际响过,雨势像被谁猛踩了油门一样,发怒般地狂泄而下。这场雨的阵势,不仅周小霞从没见过,就连周新坤都没见过。
由于担心闪电袭击变压器,供电所在大雨到来之前,已经拉下了电闸,整个镇子包括下面农村,都是一片漆黑,除了时而射下的闪电。
过了一会,雷电渐渐消失了,不过大雨还在继续,没有停住的意思。旷野里只听到哗哗雨滴声。
周小霞与方玲在同一个漆黑房间里呆着。方玲百无聊赖,躺在床上默默发呆。周小霞则靠在窗边聆听外面的雨声。大雨已经下了两个小时。随着大雨的持续,周小霞开始紧张起来。
该不会一直这么下吧?田埂会不会倒啊?周小霞想着想着就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周小霞在不安中洗完澡躺到床上,辗转反则怎么都无法入睡。在床上又折腾了两个小时,周小霞还是决定起床去田里看看究竟。
“妈,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给我在家里呆着,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怎么去啊?你听着姥爷房里的动静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
周小霞穿上雨衣拿着电灯忧心忡忡出了门,外面的雨还在下。
周小霞将灯光投到河里,发现河水快涨到岸上来。
她在心里祈求虾田不要有任何闪失,不然一切就完了,那可是她一家的命啊。此刻她的心里只有虾田,什么坟啊鬼啊神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待她走近虾田用灯一照,却发现自己的虾田不见了踪影。难道走错了地方?不对!那棵熟悉的杨树却巍然不动屹立在雨中。
她把灯打得更远,只见远处一片汪洋。田埂不见了,邻田的秧苗也不见了。
通过水面的断枝移动方向可以判断,混浊的泥水是在朝东边方向缓缓流去。
周小霞的精养田与隔壁的虾稻田连成了一片,泥土做的田埂被水流冲倒,大量龙虾也随着水流不停往外溢出。
“我的天啦!我的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办啊……完了……全完了……”周小霞捶胸顿足自言自语道。
她完全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用懊悔、绝望、无助、落寞来形容此刻的她,是最恰当不过。
她在田边的泥泞小路上跟着水流的方向向前跑去,由于雨衣太过笨重,一脚踩滑,摔倒了,差点就摔到水沟里去了。
她捡起泥灯,在水里清洗了一下,继续向前跑去。等跑到小路的终点,才发现那里缺了一个口子。
附近的电排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电,加足了马力往大河里排水。田里的水就是被这电排站吸过去的。
无论她现在做什么已经来不及了,损失已经造成。
她拿出手机给正要给周新亚打电话,却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有方玲的,也有周新亚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手机调成了静音。
雨渐渐小了。
由于屏幕上不停有雨水滴落,怎么滑动屏幕,那屏幕都不听使唤。她用贴近身体的干衣服将屏幕擦干,给周新亚拨了过去。
嘟了几声后,传来了周新亚焦急的声音:“你那边怎么样了?”
周小霞哭着回答道:“周书记,我们家完了,全完蛋了,虾田全淹了,我的虾……全跑了……呜呜……”
“你别慌,我这就带人过来看看情况。”
过了约十分钟,周新亚带着两个身材健壮的男人跑了过来了。他们头戴矿灯,每人抱着一卷龙虾防逃网,没等周新亚吩咐,就开始下田干活。
周新亚则负责用铁锹挖泥土回填被洪水毁掉的田埂。几人分工合作,干劲十足。而周小霞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站在周新亚身旁给他打灯。
过了约一个小时,倒掉的田埂又恢复了原样,四周也架好了新的防逃网。
这时候水面也跌了一些,有些地方已露出田埂的尖尖。
周新亚打着灯又在田里巡视了一圈才放下心来。
周新亚对周小霞说:“龙虾应该不会再逃跑了。留下来是多是少,真的靠天意了。”
“真的是太谢谢您了,要不是您这么晚过来帮我,我只能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
“行吧,回去睡吧!时间不早了。记住,在水位跌下去之前,不要轻易下水,滑到沟里就真完了。只要有命在,一切困难都会过去。”
“嗯!”周小霞感激地点点头。
上了水泥路,跟周新亚三人道别后,周小霞就独自回去了。
回到家,打开房门,从房间内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不过这声音似乎有些许颤抖:“怎么样?小霞,田里不要紧吧。”
“您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周小霞边说边推开父亲的房门,摸到开关,把灯打开。
“你一个人在田里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睡得着吗?快说啊!田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周小霞摇了摇头,唉声叹气:“唉……雨太大,田埂倒了。”
听到田埂倒了几个字,周新坤全身抖了起来,伴随几声猛烈咳嗽。
周小霞见状,连忙补充道:“不过不要紧,新亚叔已经喊人帮我把倒掉的田埂修补好了,也帮我加固了防逃网,龙虾不会再逃跑了!”
周新坤有着多年的养殖经验,他知道一旦洪水漫过田埂,龙虾就可能跑掉,即使事后加固防逃网也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完了……完了……肯定全跑完了……老天啊,你为什么就不给我周家活路呢……你是要逼死我们父女啊!”说着,他用那没有力量的双手拍打着床铺。
周小霞自己也是难过至极,又不得不安慰父亲:“爸,天无绝人之路,等洪水退了,我再起笼子看看。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说完,周小霞关掉灯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周新坤睁着眼静静躺在黑黑的屋子,仿佛躺在地狱一般。他想,地狱会是什么样子?也是漆黑黑的一片吗?自从出了交通事故,他就知道自己的余生会是这样。
没有烟、没有酒,就没有欢乐。他认为,这种没有任何质量的赖活着,与等死没有区别。等死的过程比死了更痛苦。
现在,他这破败不堪的身体成了他与家人痛苦的来源,他的活着不仅让自己受罪,也让家人受罪。他越想越觉得生命便宜的一文不值。
他又一次想到了死,至少现在还有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能力。这个世界,能够让他留恋的人和事已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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