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晴。天空像被水洗过一般,湛蓝无比,没有一丝杂质。
田野里是一片繁忙,到处可见农民拿着铁锹匆匆走过的身影。各个电排站都加足了马力往大河里排水,大河也快承受不住,往更大的河里排水,依次将水排到汉江再流向长江,最终向东流向大海。
周小霞来到田边,发现水位已跌落了一大截,隔壁田里的水稻也露出了一半的叶子。
她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浊水缓缓走到虾笼边,依次将每个笼尾系紧,以便网住龙虾,明天凌晨三点过来收网。龙虾究竟有没有大量逃跑,明天一试便知。
周新坤的担心在发生洪水后的第三天得到了验证。周小霞在凌晨三点按部就班的起床,按时来到虾田。方玲给她打着灯。
当周小霞推着小船慢慢接近虾笼的时候,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田里还有没有龙虾就看今天的表现了。
她小心翼翼提起虾笼的尾部,笼子里的龙虾数量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寥寥数只。接着她又查看了其他几个虾笼,情况与第一个基本一样。十几个笼子总共收了不到十斤龙虾,与之前的每日四五十斤相去甚远。周小霞的心彻底凉了,一年的希望在这最后关头化为了泡影。当龙虾跑掉以后,来年又得花钱补虾苗,又是一大笔开支。
回去的路上,周小霞愤怒地自言自语道:“今天不卖了,卖她妈个鬼!真是急死人!今天我们吃油焖大虾!”
“妈!这虾现在价格这么好,您真舍得吃啊?”
“不吃怎么办?几斤虾提过去卖,不被人笑死才怪,我才受不了那个气呢,不去了,不去了,直接回家睡觉!”
周小霞把车停在了门口,让方玲下了车,自己则将三轮车从侧门骑进了院子。
停好车后,周小霞又来到前门,轻轻将钥匙插入大门的锁孔。
“嘘……小声点,别把姥爷吵醒了。”周小霞特别嘱咐方玲道。
方玲点点头,然后跟着母亲进了堂屋。
当推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周小霞与方玲几乎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周小霞又反复嗅了几下,确定气味来自堂屋后面的杂物间,并且确定这是农药的味道。
方玲小声道:“妈,怎么家里有好大一股农药味啊?是不是农药瓶倒了?”
周小霞决定去一看究竟。两人打着电灯轻手轻脚向杂物间走去。
当周小霞把灯光照进杂物间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周小霞与方玲同时叫了起来。
“爸!”
“姥爷!”
两人同时哭着扑向只穿了一条短裤的瘦骨嶙峋的周新坤。劫后余生的周新坤终究还是决定要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是那一场暴雨浇灭了他对生的希望。周新坤在艰难地爬完了最后二十米,将难以下咽的剧毒农药一饮而尽,这农药本是为虫子们准备的。
周新坤口吐白沫,背朝上侧着脸一动不动,已经陷入了轻度昏迷。身旁的农药瓶散了一地,两支没了瓶盖的农药瓶歪在离头不远的地方。那一定是父亲喝过的农药瓶了。
看着满身伤疤的父亲,周小霞似万千利针扎在心头一般,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无法言表。
她拼命地摇着父亲的身体,父亲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周小霞边摇边哭:“爸!您怎么就这么傻呢……您走了,我们母女怎么办啊!”
方玲提醒道:“妈,这时候还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得赶快把姥爷送到医院才行。”
周小霞只顾着伤心了,都忘记了什么才是当务之急:“对,我们得赶快把姥爷送医院去。”
周小霞把三轮车从院子里退出来后,放了一床棉被垫在车厢上,然后又与方玲一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拽才把周新坤弄上车。由于车厢不够长,周新坤的半个小腿伸到了车厢外。
到达医院,值班医生在初步查看了病人的情况后,以医疗条件有限为由,拒绝收治病人,让周小霞把病人送到市区的大医院。
周小霞一听就来气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腿来回乱蹬,歇斯底里呐喊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赶快给我爸洗胃!我爸出了事,我就找你们垫背!”
值班医生没办法,只好吩咐她去交费,然后又打电话把熟睡中的胃肠科医生从家里叫到医院来了。
医生问周小霞:“病人喝的什么类型的农药?”
周小霞摇了摇头说:“我没太注意,只知道药瓶跟止咳糖浆一样大小。”
站在一旁的方玲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没有盖子的瓶子,说:“大概喝的就是这种药,这是我从姥爷身旁捡的。”
医生接过瓶子一看,不无遗憾地表示:“这种有机磷农药属剧毒,能不能医好,只能靠天意了。先洗洗胃看看情况吧。病人求死心很强烈啊!这么难喝的药一口气被他喝完了。”
经过一个小时的洗胃,周新坤胃里的农药被全部冲了出来,不过有一部分已经进入血管,被身体吸收。
天明以后,医院还是安排救护车把周新坤转到了市人民医院。医院对他再次进行了洗胃,同时给予解磷定、阿托品治疗。
到下午的时候,周新坤的肾出现衰竭现象。医生把周小霞喊到办公室,说出了这一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爸的肾出现了难以逆转的衰竭,恐怕,恐怕撑不到明天了,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小霞拉着医生的手,泪如雨下:“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他!”说着,就要给医生下跪。
“哎,哎,哎,别这样,别这样。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会尽全力去抢救的,你爸……吞食的量……太大了。还是拖回去准备后事吧!这是病危通知书,麻烦你签收一下。”
回到病房,看到插满管子两鬓斑白的父亲,周小霞放声痛哭起来,方玲见状也跟着哭了起来。
周新坤听到哭声,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
临床病人的家属见此情形,无不为之动容。
周新坤轻轻动了下手指头,周小霞立马明白他的意思,把耳朵凑过去。
周新坤发出了微弱的两个简洁明了的字节:“回去……”
周小霞哭得更激烈,不知如何回答父亲的请求。父亲之所以要求回去,是想把最后一口气留在家中断掉,让灵魂回归故里。
犹豫了一会,周小霞决定顺了父亲的意愿,为他办理出院手续后,在侄子们的协助下找车把他拖了回去。
回到家后,周新坤被放置在由长凳和门板搭建的简易床上,供亲人们与之道别。
周家门口停满了摩托车以及少量的轿车,有些是朋友,有些是亲戚。
周新亚作为族里的威望长者,理所当然成了葬礼的主事人,在他干练的指挥下,葬礼准备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着。有人负责去购买棺材,有人负责搭建帐篷,还有人负责借桌椅板凳。一切只等周新坤掉气。
周新坤喝农药的事传遍了整个村子,有人说:“死了好,睡在床上活受罪,要是我是他,估计也要走这步。”
还有人说:“周瘸子一辈子好吃懒做,没想到结局这么惨。”
傍晚的时候,周新坤闭着眼,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哼哼了两声,周小霞以为他要喝水,就舀了碗水端到他身旁。
“我要看恒娃……”
“我要看恒娃……”
周新坤闭着眼,嘴唇微动了几下。听了几遍,周小霞终于听清,父亲是想他的外孙儿了,想他的方恒了。
在弥留之际,周新坤原来最惦记的还是男孩。一时半会,去哪里找方恒呢?周小霞早就与那边断了联系。她与前夫方宇早就互相拉黑了对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家里几乎都没有方恒的照片。在一筹莫展之时,方玲给周小霞提了个醒:“妈,您qq空间不是有弟弟的照片吗?”
“哦!对!对!”周小霞这才想起许久没用的qq空间来。现在用惯了微信,早就将qq抛诸脑后了。
周小霞用手机打开qq空间,看到最后一次相册建立的时间还是2013年9月。
看到以前的照片,往事又浮上心头,在周小霞心里荡起一片涟漪。
照片里,方恒还是四五岁的样子,踏着儿童滑板车,天真无邪的笑着,像阳光一般灿烂。
“爸,方恒来了。”说着,周小霞将手机放到周新坤眼前。周新坤努力睁开眼帘,混浊的眼珠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周新坤想要抬起手腕去拿手机,手腕却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
忽然,周新坤猛吸几口气,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眼角滑过一滴不舍的泪珠,然后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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