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堂云与陶月生虽为同乡，亦为同僚，但他实在不是一个话多之人，一顿饭吃下来，他说了统共就那么几乎话，每句话的字数绝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陶月生说：“阮兄，过几日陛下是要派你去南地走访灾情吧？那可是个苦差事，舟车劳顿不说，各地涉事官员怕也不会予你好脸色的，到时站在别人的地盘上，你行事一定要谨慎些才是。”
“嗯，我知道。”
陶月生说：“京中官职的空缺，这本是吏部尚书的事情，可陛下却让你一个御史中丞参与此事，我等虽不知陛下是何用意，但你自己心中应清楚，吏部尚书是个睚眦必究的人，在此事中你千万不要惹怒他才是。”
“我只做我该做的。”
“右相的侄儿因为此次赈灾银事件丢了官帽，家中财产也尽数充了公，右相也受了陛下的责骂，日后朝堂上你们打了照面，他怕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那又如何？”
“……”陶月生热脸贴了冷屁股，捏着筷子看了阮堂云一眼，思虑了半天，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没有。”仍旧还是平淡的语气，不变的神情。
“那我从前约你出来吃酒，你为何不出来？”
“不熟。”
陶月生简直要喷血，“阮兄，阮二哥，阮公子，我与你小时候可是一起上过学堂，偷摘过农家的西瓜，一起下河洗过澡的交情，你都忘了？”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阮堂云看着他，认真说道。
“交情都是要维系的，我初来云仓的那两年，你要是肯与我聊聊天，我们不还是可以回到小时候吗？”
“我不喜欢跟不熟的人吃酒聊天。”
这下可终于超过十个数了，不容易。陶月生咂舌，诚恳道：“……阮兄，你这样是不会有朋友的。”
“我本来就没有朋友。”
得，语气还挺骄傲。
陶月生满脸黑线：“……”此时此刻，他很庆幸从前阮堂云拒绝了他的邀约，才让他练就今日的脸厚皮，不然以他从前才进官场时的心态，他可能会成为大夜朝第一个被同乡皆同僚气死的官员！
吃完饭，陶月生挺着肚子，一脸郁郁地走了。
阮堂云在厢房里坐了片刻，起身出了东归楼，打算坐车去趟太子府。不料，在门口碰见了唐太傅的小孙女唐鱼。那少女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裙，身形苗条，眉目灵动，脸颊旁两个小小的酒窝，煞是可爱。
乍一看见那少女，阮堂云下意识想躲，却已来不及，唐鱼跑了两步上前来挡在他面前，眉眼弯弯道：“阮大人，真是好巧。”
“不巧，你刚来，我却已要走了。”说着就要越过她往门外走。
那少女却毫不在乎他的冷漠语气，欢喜道：“我说巧就是巧，不然我来时，你应已走了，我们碰不见那才是不巧呢。”她知道东归楼是他家的，来过很多次，却从未遇到过他。
其实，这大抵是可以看出，她与阮堂云是没有多少缘分的。可她执拗，没有缘分那便创造缘分，所以今日在隔壁街阮家的胭脂铺子里，听到有人说在东归楼看到阮堂云，她便来了。
“……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君子不应与小女子争辩也，阮堂云深谙此道，很快便顺着她的话说，脚下步子却迈得愈发快了，只希望两步就跨到街口停着的马车上。
唐鱼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你已经吃过饭了是吗？现在是要去哪里？要回家了吗？我可不可以随你去坐坐，我还从未到过你府中呢。”
阮堂云充耳不闻，脚下健步如飞，唐鱼却似越挫越勇，继续说道：“阮大人呀，你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因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本就是少言的性子呢，你这样可是很容易没有朋友的，你多同我讲讲话，日后见到其他人，也知道聊些什么呀，你说是不是？”
“哎呀，阮大人，你理理我嘛，你不理我，别人都看我呢。”
此时阮堂云已走到马车旁，小厮已为他打起车帘，他回头看着唐鱼，平静答道：“我吃过了，我现在不回家，去太子府，我跟小姐此时没有话说。”他跨上马车，又回头说道，“还有，小姐应明白，所谓朋友并不是由话多话少来决定的。”
一天被两个人说自己容易没朋友，他此时心情极其不好。
唐鱼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呀，阮大人，你记性真好。”见马车要走，趁着驾车的小厮不备，蹭的一下跟着蹿了进去，跟着来的丫头没办法，只能可怜兮兮的跟着马车往前走。
阮堂云神色不变，但眼神分明变得十分冷漠，“小姐此举不妥。”
她当然知道不妥，她是唐太傅的孙女，从小就被教导要做个合格的名门贵女，要端庄大方，言谈有礼，谨言慎行，温柔贤淑，这么多年她也是这样做的，可是当遇到阮堂云之后，她却变得十分大胆话痨起来，因她觉得若是不这样，阮堂云这样的性子，她是决计与他说不上话的。
唐鱼笑道：“我知不妥，但阮大人，我若是不这样，你怎么会愿意好好看看我，与我说话呢。”这话听来是有些卑微的，可是在爱里，终究是有人要卑微些的，唐鱼不介意去做那个卑微的人，只要阮堂云终有一日会喜欢她。
阮堂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闭着眼，闭着口，不去看，也不去说。
唐鱼并不介意，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阮堂云，很多人以为他们的初见是在宫宴之上，但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见他应是在唐府的书房里，可她想，阮堂云许早就忘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那是盛夏时节，阮堂云随太子一起来拜访祖父，唐鱼还是十一岁的小女孩，祖父向来最疼她，那时她正窝在书房的小榻上午睡，听见说话声，又再加上夏日燥热难挡，她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便看见对面坐着两个少年人，那样巧，不偏不倚，迷迷糊糊中，她撞上的是阮堂云的眼睛，而非太子陈元竹。
所以说他们没有缘分，似乎也是不恰当的。
唐鱼在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十一年间，从未见过那样清黑而明亮的眼，似是黑夜里最耀眼的星辰，能劈开一切的混沌与黑暗，给人世间带来光明，哪怕那光明是十分微弱的。
唐鱼喜欢那双眼睛，在长久的日月之中，听着阮堂云九岁时，是如何在陇曲书院以一篇精彩绝艳的策论而成了太子的陪读，听着阮堂云虽为高门子弟，少年英姿，却无半分不良习气，从不入烟花柳巷之地，听着阮堂云在朝中是如何直抒己见，又是如何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明。
于是在知慕少艾的年纪，她喜欢上他，似乎是那样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
许久不见她说话，阮堂云心下奇怪，便睁开眼去看，不料唐鱼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阮大人，你的眼睛真好看。”好看到她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到一双能让她如此喜欢的眼睛了。
阮堂云道：“再好看，也不过就是一双眼，又有什么值得小姐你……”他突然不再说下去，唐鱼却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我什么？大人为何不说下去了。”
“……无甚好说。”阮堂云并不看她，只是提高声音对外面的小厮道，“先送唐小姐回去，然后再去太子府。”好在唐胤的府邸与太子府在同一个方向，都是在离皇城不远处的御道街上，那是皇子与最得宠的大臣们才有的殊荣。
唐鱼见他不愿说，便不再逼问，等着马车停到唐府门前时，她磨磨蹭蹭的不肯下车，阮堂云声音淡淡的道：“小姐请回吧。”说着还移到车帘旁，为她掀开了帘子，逐客之意十分明显。
唐府门前的侍从也都好奇的往这边看，唐鱼无法，只得提起裙摆下了车，却突然伸手扒着车框，小声问道：“阮大人离京之时，我能去送你吗？”她是知道阮堂云要去南地再次探访灾情的，那意味着她许久都不能见他了，虽然从前也并未常见，但好歹在京都，消息都是通的，可若去了南地，消息传来也是需耗费些时日的。
阮堂云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不忍看那少女露出失望之情，道：“时日未定，届时小姐若愿来，便来吧。”说完也不再多看唐鱼一眼，吩咐小厮驾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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