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堂云自向天子谏言南方赈灾银贪污案一事后,可谓是满朝树敌,四面楚歌。官员们总是明里暗里的对其冷嘲热讽,背地里恶心人的话都传到他耳朵里,可那九岁就为太子陪读的阮大人果然并非一般人,依旧跟个没事人似的,着一身红色的朝服,身行端正的站在朝堂之上。
这日散朝后,太子与阮堂云被天子出言留下,探讨此次官员提升之事,赈灾银一案京中官员查办了好几位,自然要有人补上空缺。
其余的那些大人们,三三两两的站在殿外,也不急着走,凑在一块儿,个个脸上都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讥诮,有老臣说道:“阮大人现在可了不得啊,以前是太子最宠信的人,现在又成了天子跟前的红人,等到南地灾情得到缓解之后,日后怕是要再上一步了。”
“他现在已官居三品,再上,那可真是陛下执政期间的独一份了哪。”
“莫说再往上走,就是现在,二十六岁官居三品就已是我朝的个例了,陛下若是再让他往上走,也并非那样简单。且我瞧着哪,陛下也未必就真想让他离龙椅更近一步。”
几个脑袋突又密密得挤在一起,压低了声音道:“我瞧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阮堂云不过是一把刀,持刀的人可是上面那位呢。”又突然说,“你们瞧见右相这几日的脸色了吗?那可十分不好看呢,阮堂云此举摘了右相侄子的官帽,可是得罪了右相,我看啊,不求升官,且自求多福吧。”
“说不准说不准,他背后不是还有太子与唐太傅吗?”
“唐太傅?”有人疑惑道,“唐胤?那二人又有何渊源?”唐胤是当今皇帝的老师,现已七十八岁高龄,可这几年他呆在府中已不常出没朝廷,怎会与阮堂云扯上关系?
“嘿,你刚入朝没多久,是不知道,唐太傅有个小孙女唐鱼,昨年在宫宴之上对我们阮大人一见倾心呢,那可是陛下都想让其进皇室,当儿媳的姑娘哟。”
“阮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呀。”
除了那位不知唐胤与阮堂云渊源的年轻官员,其它几个都是在朝堂上混了好几年已然成精的人物,一大把年纪了,也没混到什么重要职务,皆都是些闲职,平日里总喜欢将朝堂上的关系说道说道,除了职权争斗,说起风月事来也是一把好手。
有个红色影子躲在廊柱后,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到他们暧昧的低笑声,暗暗在心里骂了句,老不正经的!
突然旁边有小太监路过,出声问:“陶大人怎么还未出宫?是还有事要禀告陛下吗?”
陶月生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我等等阮大人,有事要问问他。”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他一个礼部下的小小七品官,上朝的时候都只能站在最后面的小人物,能有什么事儿禀告陛下?
小太监不再多言,躬身自忙去了。
一直等到午时,阮堂云方才从殿中出来,陶月生赶紧上前,亲亲热热唤道:“阮兄,你可算是出来了。”
不动声色的躲过他伸过来拽他衣袖的手,阮堂云淡淡道:“陶大人是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别个叫他阮兄,他叫别个陶大人,瞧瞧亲疏可分明得很喃。
陶月生早习惯了他不冷不热的态度,明明两个都是从陇曲来京中做官的,小时候穿开裆裤时,还是一起玩泥巴的好友,按理说,理应相互照看,可阮堂云倒好,平日里寻他出来喝个酒,吃个饭,约了好几年,也从未约出来过。
幸得陶月生是个没心没肺,不太计较的人,不然这同乡之谊早他娘的完蛋了。
他在心里叹叹气,安慰自己,人家九岁就来京了,与你不熟再正常不过了,遂才开口,“阮兄待会可有事?我们一起去东归楼坐坐,顺道吃个饭如何?”
这不是他第一次约阮堂云了,每一次失败,每一次锲而不舍,弄得阮堂云都十分佩服这人的毅力,不禁想,若是能将这毅力放在当官上,不至于进京这么些年,还是区区七品小官。
拒绝多了,他也不怕伤了陶月生的那颗似铸了个外壳包裹着的心,张口就要拒绝,“我有……”
“我不管。”岂料今日陶月生是铁了心要拉他去吃饭,当下拉着他的朝服袖子,就往宫门外走,边走边道,“前几日收到家中来信,你家大哥有几句话托我嘱咐于你,今日你必须得跟我出去坐坐。”
难得他如此强硬,又提了自家大哥,再加上阮堂云实在是觉得这几年拒绝得太过了些,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便由着他拉着走了,走到半路想起身上还穿着朝服,便拉着阮堂云先回家换了便服,方才坐着阮堂云的马车去东归。
东归楼前两年已变成阮家的产业,现在由楚照打理。
楚照今日刚好在楼中,见他们二人一路来了,还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还以为他们是有朝事要说,便将他们引到僻静些的厢房。
对于阮家三子,陶月生其实是有些怕的,大公子严,二公子冷,三公子浪,要么害怕相处,要么不好相处,要么不宜相处。阮堂云小时候还好,到了云仓,也不知道是被冷漠无情的豪门权贵给影响了还是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冷淡的性子。
陶月生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开口道:“阮兄,今日邀你前来,不仅是因为欲与你一叙同乡之情,还因你大哥让我劝你几句。”
“劝什么?”阮堂云问。
“在朝中为官,须得谨言慎行,莫要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之上。”
又是些陈词滥调。
阮堂云都不知道听多少回了?
此时便显出几分不耐烦来,“陶大人也是做官的,你也觉着我做的不对?我应该瞒下赈灾银的真相,让他们继续吃喝百姓的血肉?等着有一日南地灾民全死光了,这才是对的?”
“……”陶月生被他这么一问,手心开心冒汗,使劲在膝盖上擦了擦,方才道,“当然不是,可阮兄,赈灾银被贪污这事儿谁心里都门儿清,可陛下为何非要你去查出来再报给他?而非他直接让你去查银子到底是被谁吃了,这看似并无多大差别,可你是聪明人,这里面问题可大了。”
官场上没有真正笨蛋,要不是装傻充楞,要不就是不愿相争。
陶月生则属于后者,做官也只是因为陶家世代商贾,父亲希望家里能出个当官的,他没有什么雄心大志,不想爬的更高,他就想当个七品的小官,等到几十年后,安稳的告老还乡。
阮堂云当然懂其中关窍,若是天子直接让查赈灾银贪污一案,阮堂云则是奉命行事,官员要记恨也记恨不到他头上。可天子偏偏只是让阮堂云去调查南地灾情,是他自己扯出来赈灾银莫名失踪一大半的案子,又查出了涉事官员,所有的矛头自然都只会指着那向来清正廉洁的阮大人头上。
天子想拔掉朝廷的蛀虫,却又不想自己去做那个坏人,便只能让他人去做。瞧瞧,看着再佝偻的老者,只要他坐上了那个位置,算计起自己的臣子甚至是儿子来也让人招架不住呢。
“我知道,诚如那些老人精们所说,我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阮堂云摩挲着腰间挂着的玉佩,淡淡道,“可那又怎样?我是大夜的臣与民,我愿做陛下的刀,除奸臣,斩昏官。九死而不悔。”
似是被他的豪言惊到了,陶月生看着他许久不曾说话,他那一刻突然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比任何人都更早清楚陛下的自私与算计,可他仍旧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那如果陛下利用完你之后,在那些大臣的打压之下,他为了安抚那些人的情绪,将你发落或杀了呢?”
这种事大夜朝不是没有,各方势力相互制衡,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他垂目,答的坦然无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陶月生定定看着他,在他看来,这句话是最大的愚忠。
诚如当年的太子怀周,若是他,即便拼死一战,也绝不会自行饮下那杯毒酒。
得,想多了不是?
他既不是阮堂云,也不是太子怀周。
他只是可有可无不显眼的陶月生啊。
“我佩服你。”他说,“可我永远无法理解你。”
阮堂云端起桌上的酒杯,遥遥冲着陶月生说道:“人生的有些路,本就无需他人理解。”
自古以来,有些路注定孤独。
突然有人敲门,楚照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阮堂云道:“陇曲来的信,说是三公子要成亲了,问大人届时可否有时间回去?”
阮堂云闻言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便笑了,边拆信边道:“阿演成亲?是哪家的姑娘,竟能收了这纨绔的心?”
“是朔东宋家的小姐。”
展信的手一顿,抬眼问:“宋家?宋争的女儿?”
“是,大人认识?”
“……不,听过而已。”阮堂云愣了片刻,方才展开信来看,看字,信是阮父写的,大略问了近日南地灾情的情况,又说了阮堂演成亲的事,日子定在月底二十三,让他朝中若无紧要之事,可否告假几日,回家与家人借此机会一聚?
他来云仓这么多年,少时还未曾为官的时候,每年都要回家那么五六次的,可后来上了朝堂,回家的次数便少了,他不回家,家人便不惧劳累来云仓看他,总之每年都是要见方才安心的。
陶月生一听那风流浪荡的阮三郎都要成婚了,又想起常与三郎厮混的自家弟弟,不禁哀叹道:“三郎都知道收心成个家,我们家景生什么时候才能娶媳妇哟?”
房里没人搭理他。
他也丝毫不在乎,吃着桌上送来的佳肴,平日里他可舍不得来这东归楼吃饭,今儿可得吃个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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