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大吉日,宜嫁娶。
这注定是个十分热闹的日子。
昨夜阮堂演回了屋,倒反而睡不着了,断断续续的眯着眼,天色微亮时,便急匆匆地叫五昭更衣,侍女戴冠,穿上了大红喜服,但尚未到吉时,便只能在前厅里走来走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阮观澜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衣,衬的小脸愈发玲珑可爱,他扯着阮堂演的袖口,问:“三叔,你要娶的是以前我见过的那位漂亮姐姐吗?”
阮堂演将他抱起来,笑道:“是呀,澜儿喜欢她吗?”
“喜欢。”小孩儿天真懵懂,喜欢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都来得十分直接,他说,“我喜欢漂亮姐姐怀里香香的,但是我不喜欢打三叔的那个人,他眼神真的好凶,我有些怕。”
想起那日这孩子扑上去打霍知难的样子,瞧着可并不怕呢。
陪着陈元竹在客院吃了早饭,阮堂云方才出来看看前面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听见阮观澜的话,便问道:“怕什么?”
“二叔!”阮观澜探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要阮堂云抱,昨夜回来的晚,众人也不知道太子上门,柳青汁要陪着孩子,便未出来迎,算来两叔侄已有许久未见。
阮堂云将他接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重了些。”
“那位太子殿下呢?”阮堂演小声问。
阮堂云站在厅中,看着下人忙碌,淡声道:“与大哥下棋呢,我看了两局,大哥的棋艺是越发烂了。”又似是不经意问道,“听大哥说,是你先看上的宋家小姐?”
想着大抵是做哥哥的想要了解了解这桩婚事的起源,便点了点头。随后又听见冷淡的嗓音问:“是真心喜欢?”
阮堂演有些困惑,但还是答道:“是真心。”
那人淡淡瞥他一眼,道:“既是真心,以后就莫要荒唐了。”然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询问起怀里孩子的学业,是否有跟着阮堂演学坏。虽不曾表现出什么,但他总感觉阮堂云似是有些忧虑的,但这忧虑来自于何处,他并不可知。
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细想。
吉时快到时,家里人与陈元竹都出来了,阮堂演在阮家祠堂,焚香祭祖之后,便骑着朱红色的高头大马,领着长长的迎亲队伍,赶去朔东接他的姑娘了。
两城街道上挤满了人,那马上的年轻公子面如白玉温润,衣如红珠鲜艳,若单单只瞧二人的家世、长相,倒的确是一对璧人。
红灯高挂,锣鼓震天,满目都是刺眼的红,天地仿佛都是一片喜色,喧嚣的人声,窗外传来的鸟鸣,似也在为这对新人欢呼庆贺。
宋聊聊披着嫁衣,戴着凤冠,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世间所有的新嫁娘那样,娇羞而期待,可在拜别父亲时,终究还是没忍住,“父亲,生养之恩,聊聊永世不敢忘。”
然后便哭花了一张如花容颜,府里的姝姨慌忙上前道:“大喜的日子,小姐莫要哭了,待会哭花了新嫁娘的妆容,届时掀了盖头,让新郎看见了恐不吉利。”
这话没明说,什么不吉利呀,大抵是怕妆容不整,扫了新郎的兴致,啥?问什么兴致?嘿,自个人琢磨去吧。
三白给宋聊聊补了妆,宋争给她盖上红盖头前,说了句极其煽情的话,差点没让宋聊聊又哭一回,他说:“我家聊聊今日,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然后宋聊聊便由着自己的亲弟弟背着出了府门,她伏在他的肩上,背着她的人步子踏得极慢,极稳,然后在丝竹声中,她听见宋朝朝轻声说道:“阿姐,若是你此时悔了,告诉我。”一字一句,平稳有力,“我带你逃。”
我带你逃。
那听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四个字,可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大的。那少年竟想要为了她背弃父亲,背弃整个宋家。只能看见喜帕之上一片红的姑娘,不知是被那红刺了双目,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清亮的眼睛微微发红,但她却轻轻笑了开来,“阿朝,我不悔。”
她自小就活的很通透,她知道,时至今日,悔之无用。
宋聊聊不悔,只因她知道,现如今没有了许燕山,嫁给谁都已无所谓。可是她仍觉得对不起那十里红妆来娶她的人,于是在阮堂演牵过她的手,引着她进花轿时,指尖微微用力,她再次问道:“阮堂演,你会后悔吗?”
那声音在一片喧嚣声中,几乎听不见,可那人却偏偏听见了。隔着喜帕,宋聊聊看不见阮堂演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沉沉的声音,“永远不会。”
不知为何,听到那四个字,宋聊聊平静无波的心中,似突然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想,从今往后,她是他的结发妻,他也会成为她这一生唯一的夫,从今往后,他们将会荣辱与共,欢喜与共。
除却骨肉血亲,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亲近的人。
一路顺着陆路回到陇曲,府里的人都在门口迎着,阮堂演牵着宋聊聊进了前厅,对着高堂,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道喜的声音一片接着一片。
拜堂时,阮三郎一直笑眯眯的看着身边的新娘,眼睛里似是盛着一泓秋水,都快溢出来了,就像能透过喜帕看见那姑娘欢笑的容颜似的,十足十的痴汉模样,他家大哥就差没伸手将他的脸给手动转过来了。
礼成,结束了无休止的繁琐礼节,宋聊聊终于被送进了喜房。
刚一进门,她便闻到海棠的香气,垂头透过喜帕的缝隙果然看见满屋子皆是红海棠,她有些惊讶,此时已然入冬,即便尚有海棠盛开,又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多的?
宋聊聊坐在喜床之上,拖曳的喜裙坠在海棠上。
时辰尚早,阮堂演需得在外陪着客人,他礼成之后就想跟着宋聊聊回房,被阮堂风给拽了回来,低声呵斥道:“你一晚上到底在猴急什么?!有点出息行不行,按规矩来。”
阮堂演只好留下来,跟来道喜的客人敬酒,心早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去了。
陶景生笑嘻嘻的扯着他的袖子,悄声道:“阿演啊,你是不知道,好多姑娘知道你成婚的消息,都伤心死了,听说那于家的小姐都寻死觅活好几回了,你说你,着急成什么婚呢?”
“大喜之日,提她们做什么?”阮堂演让五昭给他又倒了满满一杯,看着那边蠢蠢欲动的陆从严等人,攀着肩膀道,“景生,你是不是我好兄弟?”
“当然,这还用问吗?”
“那今夜陆从严、赵如新那伙人就交给你了。”阮堂演碰了碰他的酒杯,“千万莫要让他们来烦我。”
陶景生啧了一声,“行吧,知有美娇娘在等你,包在我身上。”又道,“日后我成婚,你也得帮我才是。”看见兄弟成亲,自己还孤家寡人的,自然也想要个媳妇暖被窝。
“那是自然。”握着酒杯就闪了,但别的客人可以敷衍,那位从云仓来的太子殿下可就不好敷衍了事了,本来想直接溜走的,又被眼明手快的阮堂风带着去给陈元竹敬酒了,陈元竹握着酒杯笑道:“听闻阿演酒量不错,今夜便陪我饮个尽兴如何?”
新郎官暗暗咬牙,面上却笑道,“自当陪公子饮到尽兴。”
不料那人又明知故问,“新嫁娘貌美如花,阿演,心急否?”
阮堂演嘴角一抽,你这尊大神还在这儿坐着,我敢说着急吗?于是违心道:“不急不急。”
陈元竹笑意更深,喝了几杯酒下肚,两人喝的热闹,阮家另外两兄弟也在旁陪着,旁人不识太子,便也凑上来一起喝,想着趁此机会,与阮家套个近乎。
阮堂演知道这一时半会是完不事了,便找了个机会让五昭给宋聊聊送碗鸡汤面去,还特地交代了不要放葱花,从早上到现在忙了一天,那姑娘肯定是要饿肚子的。
五昭端了汤面进了喜房,关上门,站在屏风外道:“少夫人,我家公子让我给你送碗鸡汤面来,他在外陪人喝酒,一时回不来呢。”
“五昭。”宋聊聊开口道,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看见地下的海棠花,便问,“这海棠是你家公子从哪里寻来的?”
“乡下呀。”五昭笑道,“公子说少夫人最喜欢此花了,想着大喜之日姑娘若能见到,一定十分高兴,便寻了好些个地方,又花了不少银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农家方才愿意把花采过来的哩。”
宋聊聊静默,许久道:“你去看着你家公子吧,莫要让人灌他酒。”
“好嘞!”五昭应下,跑到门口又回头道,“宋姑娘吃点东西吧,不会有人进来的,你放心。”
房间里又只剩下宋聊聊一个人,宾客的笑闹声远远的传过来,夜色降临,她其实真的饿了,可她没有动,仍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就像所有的新嫁娘一样,等待自己的夫君来为自己掀盖头。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此时的恐慌畏惧。
恐慌今夜将要寻找的答案。
畏惧今夜将要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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