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安薛先生今年已六十三岁,在此地教书已有二十余载。
二十余年时间里,他教了很多学生,最令他骄傲与最令他汗颜的学生皆都出自陇曲阮门,一个是如今官居三品的阮堂云,一个是纨绔阮堂演。
一个如他所愿,成为朝中栋梁,前段时间还替大夜朝揪出许多蛀虫。
另一个也如他所想,这几年终于将自己造就成了颇有名气的纨绔,可万万没想到,那不务正业的阮家三郎竟然成婚了?暗暗心想,也不知道那宋家姑娘倒了什么血霉竟嫁给了他?本来阮家也给他递了邀贴,他称病没去,实在是不想忆起被三郎捉弄的憋屈日子。
故而,当有人来报,阮堂云来拜见时,他是十分高兴的。
可等着人来到面前,他才发现来的并不只阮堂云一个,他尚还是十几年前见过太子陈元竹,也就是阮堂云被选为太子陪读的那一年,这么些年过去了,少年郎容貌骤变,他理应不识得了。
但陈元竹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却还是认了出来,因此时的陈元竹与当今天子年轻时,十分肖像。他颤巍巍的上前行礼,“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陈元竹有些愕然,“薛先生还记得孤?”
“殿下之姿,草民不敢相忘。”
“先生起来吧。”既已被道破身份,又只有薛安在场,陈元竹便不再刻意隐瞒身份。闻言阮堂云忙上前扶薛安起来,关切道:“听家中兄长说,先生近日身体不适?”
薛安讪讪,道:“身体倒是尚可,但终归是老了,不复当年精力旺盛。”他虽看着身躯佝偻,但因少时是个娃娃脸,现如今也并不显老态,看来与当今天子倒似乎是一辈人,须知,天子足足比他小了十多岁。
外面远远传来孩子的读书声,读的是《论语》中的一段:“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陈元竹站在窗前,似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他道:“孤还记得,当日也是在这里,先生替孤选了位好陪读,替父皇选了位好臣子。”
他说的人自然是阮堂云,当年天子带着他出宫游览,路过此地来探望薛先生,听见阮堂云在课堂上说了一席关于君与民的言谈,先生问:“诸儿可知君民之间谁更胜一筹?”
有好表现的学生抢答道:“当然是君。”
“为何?”
“君高高在上,无人能及。”
薛先生面带微笑,却并不言语,不知到底对这个答案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时九岁的阮堂云起身说道:“先生,学生以为是民。”
薛先生明显眼睛一亮,又问了同样的问题,道:“为何?”
九岁小儿郎朗答道:“君虽高高在上,却是因为有千千万万的民在下支撑,若民散或者乱了,君也终将摔下来,君又如同水中行驶的大舟,民则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主若不贤,百姓可反。”他拱手作大人模样,“遂学生以为,民胜于君。”
那并非是十分新奇的言论,但少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说出口,更遑论是从一个九岁小儿口中说出,天子当时就在窗外听着,面上露出欣赏之意,又缓缓走进,让他给了一篇君民的策论,离去之时,就将阮堂云带回云仓做了太子陪读。
薛安让童子奉了茶上来,问道:“殿下此次出宫是为了南地大旱之事吗?”
陈元竹颔首,“此行除了暗访官员是否倾力帮助百姓,顺便从下面选拔几位官员调职到京都,此外,孤与堂云还想看看南地铸渠引水是否可行?”
“昨年当地官员也曾上奏说过从古潮湖的支流中引一支过来,但最近的支流也有些太远了,若要铸渠,工程浩大。”阮堂云在一旁道,按常理来说要解决旱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南地有七城已出现旱情,其中又有三城旱情严重,周围的湖泊水流顾着其它四城尚且够呛,最近一年更是顾此失彼,所以才会出现白骨盈野的景象。
但要铸渠引水,也并非易事。
薛老先生沉吟道:“只要陛下下令去做,就不怕工程浩大。”
这倒是实话,若是天子下令铸渠,一年两年总能修好的,端看是从那条道引水最快,最有利而已。
陈元竹道:“经过此次贪污灾银一事,父皇大抵也知道不能一味给灾民提供粮食和银两了,得从根本上去解决问题。”
听他提起天子,薛安恭敬问道:“陛下如今身子骨可还健朗否?”
陈元竹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身子倒还算健朗,就是愈发喜爱思念那些已逝的故人,常常夜不能寐。”
薛安并未抬头,闻言只是低声道:“年纪大了,思念故人乃是人之常情,殿下应劝诫陛下注重身体才是,故人终归已去,活着的人就该好好活着。”他没有问思念的故人是谁,反正左右不过那么几位。
“先生也会思念从前的故人吗?”
薛安却突然笑了起来,他说:“多年过去,在这书院里与小儿消磨了二十多年光阴,草民早已记不得故人是何模样啦。”
从他决定离开朝廷,离开云仓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然将那些故人抛诸脑后了,这些年梦里都未见过呢。
陈元竹念着家里的父亲常年失眠,与阮堂云出了书院之后,便要去朔东买此地最有名的宁神香。
路过山雨楼时,对面卖云吐的店家对着衣着不凡的二人吆喝道:“公子吃云吞嘞,朔东最好吃的云吞嘞。”
见客人挺多,陈元竹来了兴致,掀开衣摆就坐在外面的桌子上,阮堂云顿了顿,跟着坐了过去。陈元竹问道:“店家,这真是这最好吃的云吞吗?你可莫要诳人。”
“如假包换。”
“那若是不好吃怎么办?”
“不好吃不收你钱哩。”
陈元竹便笑了,老人家话多,有时还爱说两句大话,一边煮着云吞一边低声道:“不瞒二位公子,别看我这铺子小,可当今太子都曾光临小店呢。”
真正的太子殿下与阮堂云对视了一眼,笑道:“那太子有说你这云吞好吃吗?”
“当然。”灶火烧的旺,云吞皮又薄,煮着很快,两句话的工夫便好了,店家端到桌上,“太子说我这云吞做的比京都城里的大师傅都好吃呢。”
在旁帮忙的老婆子听不下去了,因牙掉了的原因,说话有些漏风,道:“你这老头子,吹牛吹上瘾了是吧,看我晚上回去不教训你。”
店家不敢反驳,尴尬的笑笑,阮堂云在茶水中洗了筷子递给陈元竹,道:“我瞧老人家也不算吹牛。”
山雨楼上,有人在喝茶。
宋争看着面前脸色十分不好看,且疲态尽显的谢于青,便知道,鄞波江寻人的结果并不好。果不其然,谢于青低低道:“他死了。”声音之中是悲痛过后的倦然与绝望。
那本是早已料到的结果,“谢先生节哀。”
谢于青抬眼盯着他,许久道:“你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燕山刚死,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女儿嫁到了阮家,宋争,这么多年,我竟好似今日方才看清你的为人呢。”
宋争并不恼,只轻轻叹道:“难道你想让聊聊为了燕山终身不嫁吗?”他顿了顿,笃定道,“那并不是燕山想要的。”
“那自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你的女儿一生平安喜乐,想要你的女儿一生幸福安康!”谢于青眼圈发红,竟似要哭,他深知许燕山的死怪不到宋家任何一个人头上,这么多年宋家待许燕山如何,他是清楚的,可是那个人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他心中的怨气无处可发。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宋争方才问道:“崔将军那边知道消息了吗?”
“没有。”谢于青喝了半壶酒,情绪不复刚刚那么强烈,但面上仍忧虑重重,“我明日就会赶回北安,有些事还须得与他商讨。”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快速转了话题,“京中传来的消息,阮家二公子奉旨前去南地探访灾民,身边还有一个人,是隐藏了身份的当今太子。”
宋争握着茶杯,没有饮,许久之后,他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燕山的存在,那些人知道吗?”
谢于青看了他一眼,思虑了会儿,摇头不语。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们瞒的再好,但也不能保证没人知道他们瞒了二十年的事情,但若是这样,事情或许比想象中的更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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