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问完这个问题时,宋争的脸色微微变了,那是很难被人发现的变化,但在宋聊聊眼里,那是一瞬间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慌乱,那是她很少在宋争身上看到的情绪,所以她看的十分分明。
对于许燕山的坟茔在云枕山这件事,她告诉过宋朝朝,她知道,排除宋争早就知道的情况,宋朝朝回家告诉父亲的几率是很大的,但是如果是这样,宋争没有不带宋朝朝去拜祭的道理,她知道她多疑了,但自从许燕山死后,她对任何事都开始多疑起来,如果要找到凶手,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房间里静了很久,宋聊聊才听到父亲沉着的嗓音,“我去过。”
他没有否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让宋聊聊稍微松了一口气,最起码父亲没有打算在这个事情上骗她,但也只是稍微,她又问道:“那么父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燕死在云枕山?”
“是。”
“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一些。”宋争在这里停了一会儿,还是说道,“燕山的师父顺着鄞波江去找过,是他告诉我燕山的尸骨埋在云枕山上的。”
听闻此言,宋聊聊并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宋争可以有很多理由搪塞过去。可是她脑子突然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想起谢于青与许燕山的偶遇,想起她见到的宋争与谢于青的初见,她脑中突地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她问:“你与谢先生早就认识对不对?”
她说的这个早就认识,当然不是在许燕山第一次出远门时给他们二人的引见,而是更早之前,在许燕山还没有拜谢于青为师之前。
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依据可以支撑,可她就是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在宋聊聊看见宋争明显脸色沉下来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宋争彻底恢复成了那个宋聊聊从小熟悉的父亲,冷厉严肃,不苟言笑,他冷冷看着她,语调也明显比之前更冷硬,“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宋聊聊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不再是之前那个在父亲面前胆小懦弱的姑娘,没有了许燕山,她必须快速成长起来,所以在此时她奇异的发现她不再怕自己的父亲了,她镇定的望着他,问:“你是不是知道杀害阿燕的凶手是谁?”
“胡说八道。”宋争猛地拍案而起,“我不知道。”
对于他突然的暴怒,宋聊聊眉心微皱,却并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是在等待宋争平静下来,但是他并没有,而是冷声斥道:“宋聊聊,你今天到底是在发什么疯?你难不成是在怀疑是我杀了燕山?”他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猜测有多荒唐可笑?!”
被自己的亲生女儿质疑,是一个父亲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更何况是宋争这样的从前没有人敢挑战他权威的人。
“不,父亲,你知道。”相较于他的暴躁,宋聊聊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她先是摇摇头,否定她怀疑宋争是凶手的言论,然后慢慢开口道,“就算你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你也能够猜测到是谁有杀人动机,不是吗?”
“……”
“而所谓的杀人动机,其实跟阿燕的身世有关,对不对?”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道,“每次阿燕问起你,您就跟他说,他父亲是您的故人,可是为什么你从来不曾提及这个故人是谁?为什么不肯透露一丁半点的信息?”话说完时,她已经站在了书案前,他们父女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却似乎隔着无数重迷雾,谁也看不清谁。
在宋争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的女儿已经成长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
在沉默的对峙中,宋争冷静下来了,他重新坐了下去,靠在椅背上,那是个很放松的姿态,他问:“聊聊,告诉我,你说这些话的依据是什么?”那样子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欣赏意味。
宋聊聊有些奇怪,但还是开口说道:“您曾经说过不希望我嫁给阿燕,当时我不明白,但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您明明从小最喜欢的孩子就是他,也知道我喜欢他,却为什么不愿意我嫁给他呢?”她细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摩挲,“燕山是个孤儿,除却他本人的原因之外,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世特殊,所以父亲才会顾虑重重。
”
“这只是你莫名的直觉作祟,并不足以支撑你的怀疑。”宋争说。
“当然不止这个。”宋聊聊道,“阿朝曾经听过您在夜晚哀痛,口中说着‘台子倒了,什么托付’,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后来您去了云山书院。”
宋争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又如何?”
“从来没有听说云山书院有您什么熟人,那您去做什么呢?我出于好奇,后来差人去打听了,您去见的人是薛安,打听回来的人告诉我,在您离开后,薛先生十分哀拗,两日不曾进食。”她站在那里,眉眼低垂,“薛安曾是京都朝堂的官员,二十几年前,他突然就跑到了陇曲朔东之地教书,为什么?最重要的是,您们怎么会认识?
“我仔细想了想,他辞官的那一年还发生了什么呢?那一年正是阿燕被带到宋家的那一年,而在前一年,太子怀周死了。”那时候她虽然还没有出生,但许燕山是哪一年来的朔东,她还是清楚的。
她抬眼看了看宋争,“然后我恍然明白,您那晚所说的话,不是什么台子,而是太子,如果是这样,那么您所谓的托付,应该就是指的阿燕。”
宋争仍旧是平静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变了变,“还有么?”
宋聊聊猜不透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能继续说道:“而让我确认这一猜想却是,今天我在阿燕房间里看见了那个无主的灵位,太子怀周是被当时的京朝帝赐死的,所以父亲只敢偷偷的为其立一个没有名字称号的灵位,还将其跟阿燕的灵位放在一起。”她诚恳问道,“是这样吗?父亲。”
宋争面色沉郁,搭在椅上的手死死抓紧,许久他呼出了一口气,但语声依旧严肃,“这些是你自己的猜测,还是阮堂演的猜测?”
“我还没有告诉他。”
“很好。”宋争说。
“……好什么?”
“聊聊,你竟然能猜到这个地步,就应该知道,阿燕是怀周太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杀他的人决然是冲着这个身份来的,那么你说谁会想要杀他?”
宋聊聊想了想,道:“您觉得是皇上和太子?”而阮堂演的二哥跟太子十分亲近,谁也说不准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所以父亲的潜在意思是,暂时不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阮堂演,告诉阮家的任何一个人。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宋争道,“当年陷害怀周太子的人。”
他这话就是说,怀周太子当年的确是被冤枉的。宋聊聊默了片刻,没有问他为何如此笃定,而是问:“父亲与怀周太子怎么会认识?阿燕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怎么会将阿燕托付给你?”她还是没有明白,谢于青又是谁呢?宋争到底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这一切的丝丝绕绕,单单凭她怎么可能解的开。
宋争道:“怀周太子曾经救过我。”那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哀意,听得宋聊聊心中一窒,突地就有些难过起来。
原来,山雨楼说书先生所讲的关于怀周太子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宋争就是当年他在风音山下救的那个少年,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被太子怀周救后,他还曾亲去太子府将那御寒的大衣还给太子。
怀周太子见他伶俐,便留他进去坐了会儿,多说了些话,当时府中有个跟他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两人一见如故,虽然时有打闹吵架的时候,但并不影响二人的感情,遂,每次去云仓的那些日子,他们常常玩在一处。
而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少年郎就是谢于青。
宋聊聊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只隐约记得,父亲的外祖母的确是云仓的,她想了想,道:“那阿燕的娘呢,当年太子府上下不是都跟着他去了吗?阿燕是怎么活下来的?”
“阿燕的娘不曾嫁进太子府。”宋争闭了闭眼,似乎是觉得有些可笑,他竟然笑了,笑的十分讽刺,“当年大臣控告怀周太子的罪行中,有一项罪名是强占民女,可明明他们是两情相愿,只不过那姑娘生性不爱拘束,不愿入太子府,可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样,才留下了那唯一的血脉。”
当年是谢于青将那孩子带到了朔东,他因为早年离开太子府闯荡,方才没有受到牵连,但他常年在外行走,又终究是在太子府待过的人,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方才将许燕山交给宋争抚养。
他低低叹了口气,在这寂静的书房里飘荡着,有种莫名的凄凉,他说:“可惜,他终究还是死了。”
宋聊聊无言,她大抵能够想到,许燕山的娘当年是如何费尽心思方才保住了这唯一的骨血,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那孩子平安长大了,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二十二岁的这一年,这大抵就是怎么逃也逃不过的命吧?
在宋聊聊离开时,宋争突然出声叫住她,揉着眉心道:“聊聊,听我一句劝,不要查下去,不管凶手是谁,你我都没有抗衡的能力。”
那姑娘手放在门闩上,闻言偏头看他,“父亲,阿燕一向信奉杀人偿命,现今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放弃的道理。”她一向如此,决定了的事情,就从来不会改变。
宋争起身咬牙道:“你总是这么任性!你为何总是这么任性!”
宋聊聊一双眼睛清明极了,她微微笑了,像从前在宋家那样,笑得十分漂亮,她故作轻松,甚至带着些娇嗔说道:“还不是这些年被父亲与兄长惯的。”然后她给宋争行了个礼,“父亲,您多保重,聊聊先行告辞了。”
然后她深深看了一眼宋争,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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