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阮堂演睡的的确很好,可是说是自上路至云仓这些天睡得最好的一夜了。睡得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心情好了,紧绷的神经自然就松下来了。
一大早,宋聊聊就将他从床上拖了起来。
原因是,唐鱼约了宋聊聊去城外的云雾寺烧香礼佛,本来宋聊聊没什么兴致的,但唐鱼实在是太会装可怜了,宋聊聊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便带着阮堂演一起去了。
唐鱼极力推荐云雾寺的原因就是,这里的香火顶顶旺盛了,而且许愿十分灵验,很多人爬山涉水奔赴而来都只为了求一只签。
今日不知是什么特殊日子,人流量颇多,问了唐鱼才知道,今日是寺里那位最德高望重的大师,三月一次的讲经日,所以来的人很多。
云雾寺在半山腰上,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显示它的神秘,只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上,那石阶倒不是很多,但路实在是窄的很,不过成年人的一臂长,远远望去,石阶上全都是人。
为了避免推搡摔倒,阮堂演护着宋聊聊,五昭和阿荆则左右护着唐鱼,小心翼翼的推开人群往上走,好不容易到了门口,三个男人都累的气喘吁吁,人也忒多了些。
许愿求签这种事实在是太过女气了些,阮堂演三人便没跟着进去,在寺外树下的茶棚等着她们,还叮嘱道:“小心些呀,有事大声叫我,我马上就到。”
宋聊聊看唐鱼一脸欢喜的样子,便问道:“小鱼儿,你说这云雾寺既然这么灵验,那你的愿望如今是否达成了。”
“算吧。”唐鱼拉着她进去,想起阮堂云那黑亮如星辰的眼睛,想起他现如今也肯对她笑了,她就觉得上天的确是眷顾她的,“我再多求几次,阮大人许就真的喜欢我了。”
宋聊聊避开迎面而来的人,忽而有些好奇,便问道:“小鱼儿,你喜欢二哥什么呢?”在她看来,阮堂云固然英俊潇洒,但为人始终太过冷漠,唐鱼将心意这般□□裸的展于人前,他却始终无动于衷,有些过于无情了。
“眼睛,我喜欢他的眼睛。”那样好看的一双眼,唐鱼觉得如果错过了阮堂云,那么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她就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拥有这样一双眼睛了。
宋聊聊笑了,“二哥的眼睛,倒的确是好看呢。”
唐鱼低眉,眉目间染上了几分羡慕,她说:“聊聊,其实我好羡慕你和三公子的,两个彼此相爱的人走到一起,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宋聊聊眉眼弯弯,“小鱼儿,你也会遇到那样一个人的。”
“我觉得我遇到了,可他还不爱我而已。”她在拥挤的人群里往里走,“其实聊聊,我以前来这里,所求真的不多,我只期望他爱我有我爱他的十分之一就够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眼里冒着光,但突然又灭了下去,“可是在我认为我得到了那十分之一之后,我又开始想要更多了,我是不是很贪心?”
“人本来就是贪心的。”宋聊聊慢慢道,“尤其是在爱情里,就如我,我要他全部的爱意一分不剩的都给我,如果缺了一分,我就会想,那一分去了哪里?我要如何将它拿回来?”
闻言,唐鱼心里突然升起淡淡的难过,低声道:“聊聊,那是因为你有资本,自信三公子足够爱你呀。”连一分都要花费那么长时间得来的唐鱼,全部的爱,又要花费多少呢?
她自以为所有人类的爱意都是在一分一分的累加的,就像她从那个盛夏的午后,看见阮堂云那双眼睛时,从浅浅的心动到深深的爱慕花费了几年的光阴。可她不知道,有些人的爱意没有一分到十分的转变,有时候他表现出了一分,实则内心已是十分。
宋聊聊愣了愣,许久不曾说出话来。唐鱼拉着她去求签,她知道唐鱼所求是何,唐鱼却不知道她的,追问了好久,她都不肯说话,但从她弯弯的眉眼就可以看出,不管她求的是什么,那签自该是一个上上签。
那真的是太过寻常的一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古以来,越是伤心难过的事情,都很容易发生在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故事里的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都不会有,甚至那天的阳光还很好,路边还开了几枝野花,她还求了一只上上签。
她与唐鱼从寺内出来,茶棚的位置并没有见到阮堂演,只有五昭与阿荆,她上前看了看周围的人群,“阿演呢?”
五昭大大咧咧道:“跟个小姑娘跑了。”
宋聊聊还在四处张望着,不甚在乎五昭的话,背后突地有人拍她的肩,她还来不及回头,一束春花就伸到了她眼前,云仓的春天来得这样早,这些花闻着就芬芳。
她眉眼轻轻弯着,伸手接过,只回头道:“回家吧。”
人多路窄,下山的路仍然如来时一般拥挤,五昭在前面开路,唐鱼与宋聊聊走在中间,阮堂演跟在她的身后,他忙着应付那些近身的人,忙着照顾前面的聊聊,并没有发现本来跟在五昭身侧的阿荆,不知不觉已落后了几步。
那少年就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以及他前面的姑娘,宋聊聊手中的春花明明平凡的要命,她却小心翼翼的护在臂弯里,生怕掉落了一片花瓣,阿荆眼里有挣扎和痛苦,最后啊,悉数都化成了不甘与怨愤,身侧有人偷偷塞给他一柄利刃,明明是冷冰冰的兵器,他却觉得比这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都烫手。
山上的人依然还在往上走,不知吸引他们的到底是讲经的大师,还是那些虚无的许愿。
“三公子。”
阮堂演听见有人这样叫他,然后他还来不及回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血肉,他垂目去看,只来得及看到一节雪白的利刃,只在一瞬间之后又被拔了出去。
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人群停滞不前,他想回头质问那对他下手的人,可目光落在前面那姑娘身上便再也挪不开,他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将头放在了宋聊聊的头上,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似乎是想要再抱了抱前面的人,可那几乎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他无比悲哀的发现,他做不到。
那姑娘愣了愣,温柔笑道:“阿演,累了吗?”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突然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头顶,又顺着额头流到了宋聊聊白皙清丽的脸颊上,她伸手摸了一下,是红色的。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惨白,她颤抖着嗓子道:“阿、阿演。”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叫,所有人顺着那人惊恐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个青衣的公子哥撑在前面那白衣姑娘的头顶上,嘴角大口大口的涌出鲜血,那姑娘半面狰狞,半面秀雅,手中还捧着云仓今年开出的第一束春花。
“啊,公子!”
五昭大叫着爬上几阶石阶,伸手扶着阮堂演,他差点撑不住两人一起滚下去,是阿荆在身后拉了一把,方才不至于都倒下,五昭看着他胸口的伤,哭嚎道:“公子,你可别吓我!”
唐鱼也被吓倒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聊聊,你……”
那白衣的姑娘站在那里,慢慢回头,手中的春花终究还是跌落在地,最底下的娇嫩花朵瞬间被摔的裂出花汁。她本来就站在低处,要抬高了头颅才能看清阮堂演的脸,一个人低着头,一个人仰着脸。
宋聊聊喊道:“阿燕!”她想伸手,却又像是害怕似的,她哭泣道,“怎么会这样?阿燕,我要怎么办,阿燕你告诉我。”
高处的人眼中泛着心疼,他想开口,却又呕出一口血来。宋聊聊爆发出痛苦的尖叫声,此生,唐鱼不曾听过比这更绝望的悲鸣。
宋聊聊终究还是伸出一只手捧着他的脸,嘶吼道:“快救他,谁来救救他。”她满脸的泪水,另一只手堵住他的胸口,试图阻止血液的流淌,“阿燕,阿燕,你坚持住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再死一次!求求你了,阿燕,我求求你了。”
没有人能够分清,她唤的是阿燕,而非阿演。
除了一个人,他明明痛极了,却还是勾起浅淡笑意,他说:“聊聊……原来你……都知道,师父……去……崔将军……”这短短的几个字,似乎就穷尽了他最后的生命。
从没有哪一刻,他这样惧怕死亡的来临,上一次死时,宋聊聊不在身边,他其实不怎么恐惧死亡,但这一次不一样,那姑娘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哭着叫他不要死,他想活着,他舍不得她这样难过。他是个大夫,他能够感觉到那一剑并没有刺中他的心脏,这世上还有人能救他,那个人就是他的师父。
宋聊聊真真绝望的不能再绝望了,可她此时必须保持足够的冷静,因为阮堂演还没有死,只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救他。
幸好今日唐鱼出门带了护卫,她让山下等着的护卫将阮堂演背上马车,宋聊聊踉踉跄跄的跟在他的身边,好几次差点从石阶上摔下去,是唐鱼及时扶住了她。
这一变故来的太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佛门之地,也有人会动杀机。
在路旁的大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有人窥视着这一场变故,身边有人擦拭着短刀,语调中带着一丝寒意,“公子,我看清了,是胸口位置。”
那人看着远处的宋聊聊,白衣已被鲜血所染,脸上的血迹更让她像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女修罗,他轻轻开口,语声中带着一丝笑意,道:“这样的她好像让我更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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