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了四天的皇宫,终于不再平静了。
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它仍旧没有改变,还是处于风平浪静之中,但是对于那些处在暗处窥视的人来说,表面的平静之下,实则已经是暗潮涌动。
在第四日的清晨,这份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微澜。
相继有几位朝廷官员被召进皇宫,但是奇怪的是,这些官员分处于不同的职位,彼此之间并没有政务上的往来,但天子却陆续让其入宫,那么为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要追究那些官员之间的共同点,那恐怕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他们都是朝堂上的老人了。
有些人阴暗的想,莫不是新人换旧人,那些老人们要被天子把罢免职务了。直到酉时,那些进宫的官员没有一个人出宫,那些人就又忍不住猜测了,莫不是还要吃顿散伙饭吗?
但凡能够窥探点林星半点消息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最起码,等到有人将信息传递回霍府之时,霍真是这样想的。
周归至今未曾在宫外露面,府外这几日出现的陌生人,许檐的避而不见,今日入宫的那些人,都在向霍真传达一个消息,当年的事情或许已经败露了,而许檐很有可能已经倒戈相向,他竭力想要瞒住的事情,终究将要暴露于阳光下了。
霍知难站在花厅的一角,垂眼看着花盆中茂盛的植物叶子,他当然也知道不对劲,府外的人明显是梢子,是在监控他们的行动。他伸手拽下一片叶子,放到眼前细细的查看,在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开口问:“祖父,事情已经不再我们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了是吗?”
“是的。”霍真向来不是一个看不清眼下局势的人,他也不是一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这一切的不寻常下,他初入云仓的信心已经动摇了,“如果许檐已经不再跟我们同一战线,那我们进入云仓就等同于走入了一个死局。”
“可是年前祖父不是才跟许相统一过战线吗?”霍知难说。
“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霍真一如既往的平静,淡声道:“趋利避害,良禽择良木而栖,将功抵过,哪个都可能成为他改变战线的理由。”
他表现的真的是太过镇定了,如果不是霍知难足够了解他,他可能还会觉得霍真留有后手,仍旧胜券在握。但显然不是的,他向来如此,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在他的认知里,不到最后一刻,霍真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的。
霍知难手中的叶子被他撕扯的粉碎,他微微侧过身子,问:“那为什么宫里还没有行动?”
霍真也在想这个问题,至今皇帝还没有对他下手,大抵还是因为对他这个,曾经他敬重的枢密使大人留有最后的几分颜面,在没有找到关键性证据的情况下,不会贸然对他动手。
可是关键性证据是什么呢?他到底留下了什么把柄,他不知道,但他唯一清楚的是,许檐这个变数很危险,甚至可能他就是那个关键性证据,那么许檐就留不得了,不管他到底站在哪一边,他都留不得了。
但他清楚,许檐一死,他反而会暴露的更快,可那又怎么样,他反正已无退路,自损一千,伤其八百,划算的很。
霍真端着茶杯,撇着面上的茶沫子,啜了一口,神色沉静,字字清晰道:“在皇上召许檐进宫之前,我们必须先要了他的命,为我们霍家博取最后一线生机。”
虽然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但霍真仍旧八风不动,喝着顶好顶好的茶叶,嗅着轻微的植物清香,感受着云仓今日最后的阳光,好像跟从前的每一个日子并无不同。
“我明白了,祖父。”霍知难这样说道,却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阮堂演也不能活,既然已经是背水一战,我们就要彻底断了陈怀周余党的退路,让他们的希望彻底泯灭。”
花厅被夕阳照了一半,另一半还是昏暗的。霍真就坐在那阴影与光亮的临界点,就好像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将他切割成了两半,他微微抬起眼帘瞥了一眼自己的孙儿,语调没什么起伏,“知难,这一次,不要再令我失望了。”
霍知难好似是微微笑了一笑,但说出的话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我不信他还能这么幸运。”
世间之中,没有人会永远幸运下去,更何况是死而复生,灵魂互换这种天大的幸事。霍知难挺自负的,但他似乎忘了,他上次也是这么自负的,而极度的自负更不是一件好事。
在上次的红豆糕试探之后,阮家两兄弟之间的气氛十分微妙,但那份微妙是除了本人,其它人很难被人察觉到的。阮堂云没有进一步的试探,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不清楚,是不是因为他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来不及管他,还是因为其它什么。
毕竟,他现下似乎更忙了。
阮堂演猜不透他的心思,自然只能更谨慎的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并不知道,有比阮堂云更大的危险,正在悄无声息的来临。
晚饭后,阮堂演拉着宋聊聊在后面的水亭里坐了会儿,昨日他发现那后墙边上有个狗洞,有只流浪狗进来过,今日他便带了些吃的去喂食。
宋聊聊道:“以后回了陇曲,我们也养只小狗吧。”
“好呀。”阮堂演笑着看吃的欢乐的小狗,道,“听老人们说,狗是最忠诚的动物,而且小孩子跟小动物相处,可以培养他的爱心和责任,我觉得养一只不太好,多养两只吧。”
“澜儿怕狗吧,他不会喜欢的。”
“啊,我又不是让它们跟澜儿玩。”阮堂演笑眯眯道,“我是说我们自己的孩子呀,到时候在我们自己的院子里,孩子与狗,应该会很热闹。”
再加个五昭,又岂止是热闹呢,宋聊聊低眉,眼不自觉的弯了,“你倒是想的长远。”
阮堂演拉着她慢慢往回走,偏头瞧她,口噙笑意,“聊聊,虽说我也很想多跟你过些二人世界,但生个孩子似乎也不影响什么嘛,想想还是挺好玩的。”
“你生孩子就是为了玩吗?”
“咦,难道不是吗?”阮堂演问。
宋聊聊懒得跟他多说,回到客院门口时,天早已经黑透了,她远远瞧见门廊下坐着一个人,廊上的灯笼罩在头顶,显得小小的一团,她上前道:“阿荆,怎么不去休息?”
少年似乎消瘦不少,跟初见时不相上下,他从臂弯中抬头,因为光线的原因,阮堂演二人并没有看到他眼圈有些发红,他起身,仍旧是过了很久,也改变不了的局促,声音甚至带着些微的嘶哑,“五昭跟他们玩呢,我怕你们回来无人服侍,就在这等着。”
宋聊聊细长的眉微微蹙了起来,阮堂演拍拍他的头顶,道:“下次不用等我们,累了就早点休息。”
两人向前走去,阿荆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宋聊聊也道:“阿荆,府里还有其它人,不是什么事都需要你来的。”
那本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阿荆敏感的心却突然难过起来,他紧紧抿着唇,悲哀的想,是呀,像阮堂演与宋聊聊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他呢,他不过是柳子巷出来的贫贱孩子,世上无人需要他,除了自己的爷爷,他在任何人心中都可有可无。
阮堂演先行一步进了屋子,宋聊聊在屋前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待在那里的阿荆,一连叫了好几声,“阿荆。”
“啊,我在,宋姐姐。”阿荆如梦初醒,小跑了几步过去。
宋聊聊无声的叹了口气,柔声道:“阿演这几日夜间睡得不安稳,早前我让厨娘提前准备了安神汤,你去帮我端些过来。”
“好的。”阿荆爽快的应了,但飞跑而去的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进屋后,阮堂演见她脸色不对,便上前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窗后坐着,问道:“在想什么,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宋聊聊认真道:“我觉得阿荆瘦了。”
阮堂演笑了一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心,“他不仅瘦了,还比在朔东的时候更加沉默寡言了,甚至很多时候还莫名的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说他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爷爷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阮堂演默了默道:“打击肯定是有的,都烧成一副黑架子了,任谁看了都糟心。”顿了顿,又道,“但在离开陇曲的时候,他的状态还行,我还以为他走出来了呢。”
宋聊聊说:“他大概是怕我们担心,所以都忍着吧。”
“忍着也不是什么好事。”阮堂演想了想道,“阿荆这孩子,心思重,有什么事都不会轻易跟我们说,什么都藏在心里,说实话,我不喜欢他这样。”
宋聊聊没说话,抬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阿荆,她笑了笑,“阿荆,进来吧。”
阮堂演这才发现门口的人,阿荆端着汤碗进来,结结巴巴道:“三公子,这是给、给你的安……安神汤,趁热喝、喝了吧。”
“安神汤?”
“是我让厨娘给你煮的。”宋聊聊接了过来,用勺子搅了搅,“你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闹得我也睡不好,早上起来你眼下都青了,晚上喝了再睡。”说着就将汤碗递了过去,阮堂演接了,却没喝,而是看着阿荆,许久道:“阿荆,你脸色很不好。”
那孩子此时脸色苍白,跟生病似的,手指还微微发抖。
他不敢抬眼去看面前人的眼睛,低头道:“许是刚刚在外面坐着有点着凉了,晚上睡一觉就好了。”他又急急转了话题,说,“三公子,汤是温热的。”
汤是温的,再不喝就凉了。
语气中的催促之意有些明显,阮堂演慢悠悠的舀了一勺,视线却落在阿荆身上,但少年始终低着头,阮堂演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喝了下去。
等他喝完,阿荆端着空碗就要离开,阮堂演叫住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得十分平和,他说:“阿荆,你如果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帮助你的。”
“……好、好的。”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