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聊聊是在半夜醒来的,而且是刚从噩梦里惊醒的。她满身冒着虚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梦里她跌入了水里,那些水不是清澈而透明的,而是红色,浓稠而腥涩的,那些红色的水糊住了自己身体,唬住了自己的口鼻,她努力想要往上浮,可底下似乎有人抓着她的脚腕,要将她拖入红色的血海里。
是谁要将她带入地狱,是谁要再次分开她与阿燕,她不要屈服,他们不是可以随便被打倒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分开他们,她拼尽全力,努力挣脱开地狱里的恶魔。
所以宋聊聊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伸手摸向自己的脸,借着房间里的灯火,那双手不是红色的,不是血。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头顶的青纱帐,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是谁在夜里哭泣?她掀开被子,赤脚跑了出去,五昭蹲在廊下,肩膀一抖一抖的,她不明白五昭为何哭泣?
今夜无月,廊下的灯火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宋聊聊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抓着五昭的肩膀,让他站起来,她皱着眉头,像是求知的小姑娘,她问:“你哭什么?五昭,你哭什么?”
“少夫人……”五昭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我没、没哭。”
宋聊聊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显得有些迷茫和无措,她在原地打着转,小声地自言自语着,“你哭了,我看见了,可是你哭什么呢。”她好像是一时间忘记了什么东西,着急的不成样子,她穿着单衣,在廊下走来走去,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个迷途的孩子。
五昭被她的样子吓倒了,呐呐道:“少夫人,你,你怎么了?”
那姑娘似乎是没有听到他说话,还在低声自言自语,阿荆听见动静跑了出来,看着宋聊聊赤着脚像是疯魔了一般,他眼里浮出一抹痛色,哑声道:“宋姐姐。”
宋聊聊始终低着头,许久她突然问五昭:“阿演呢,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不在我身边?”
五昭哭着道:“少夫人,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公子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你要是倒下了,他可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谁活不成了?他怎么会活不成呢。
宋聊聊愣了愣,然后疯了一样的跑到院子里那间灯火不息的房间,却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拢了拢自己的鬓发,方才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夜风一涌而入,桌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谢于青正在打瞌睡,被风一吹惊醒了,抬着眼看着那姑娘的样子,皱着眉头道:“聊聊?”
宋聊聊一步一步的走向床榻边,阮堂演就躺在那里,没有笑,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静静的闭着眼睛,好像熟睡了一样。她愣在那里,伸出一只手,在靠近阮堂演脸的那一刻,又快速的收了回来,然后又慢慢的伸了过去,感受着他微弱的鼻息。
谢于青在身后叹了一口气,道:“放心,他还活着。”
宋聊聊伏在他的身边,凄声道:“活着就好。”话一出口,眼泪就已经汹涌而下,她呜咽道,“他这次若是再敢离开我,我会恨死他的。”
桌案上的灯火终究还是被风吹灭了一根。
谢于青打算去将门掩上,阿荆拿着斗篷站在门口,低声道:“给宋姐姐的。”
他伸手接过,走到床边将斗篷披在那姑娘单薄的肩背上,他寻了个位置坐下来,等到那姑娘逐渐平息情绪之后,方才幽幽开口,“聊聊,我想你是时候给我解答疑惑了。”顿了顿,“阮三公子怎么可能是燕山呢,这太荒诞了。”
宋聊聊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水,拢着披风端坐在床沿边,然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到谢于青的耳朵里,“先生,阮堂演的确不可能是许燕山,但现在的情况是,现在的身体是阮堂演的,里面的灵魂却换成了许燕山。”
她的表情太过严肃,迫使谢于青不得不排除她是开玩笑的这种可能。他沉默了一会儿,也思虑了一会儿,才道:“聊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宋聊聊从容道,“云枕山死去的的确是许燕山,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灵魂来到了阮堂演的身上,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这太诡异了,这简直是在考验人类的认知能力。
谢于青手指轻轻地叩着椅子的把手,许久沉吟道:“你的证据呢,你说的这一切的依据是什么呢?”
宋聊聊偏了偏头,盯着床上的人道:“起初我怀疑过阮堂演究竟是在刻意模仿许燕山接近我,但有些习惯和下意识的动作是不能刻意改变的,他太像了,如果不去看那张脸,这个人明明就是许燕山。”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要如何说出口,半响,她接着开口道,“但在我找到你为阿燕立的木牌那晚,我曾问过他,他是不是阿燕,他亲口告诉我他是。”
谢于青冷笑了一声,“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在骗你?”
“不,他如果要骗我,为什么不在我意识清楚的情况下骗我,而要选择在我高烧的时候骗我。”宋聊聊反驳道,“唯一的可能是,他可能无法说出自己的身份,他被困在了阮堂演的身躯里,被压制了一部分自主意识,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以许燕山的姿势接近我,却不告诉我他的身份。”
谢于青道:“聊聊,你要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什么灵魂互换,你若是说出去,大夜朝怕是不会有一个人会相信你的话。”
“那如果大夜朝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呢?”宋聊聊问。
“……灵魂互换的先例?”
“是的。”宋聊聊此时很冷静,甚至冷静的过些过分了,她话说的很慢,却也因此显得非常有力量,“我前两日一直在阮府的藏书楼里翻阅资料,然后我发现在两百多年前,大夜朝是有过这样一个先例的,曾经有两个人,当时他们也是有一个人在面临生死一瞬间时,发生了灵魂的穿越,身体的互换,我努力从中找出他们与阿燕两人的相似之处,我发现只有一个相似的,那就是那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她说:“而如果我没有记错,阿燕跟阮堂演也是同一天出生的。”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谢于青,字字清晰有力,“而他的生辰有没有作假,先生你应该最清楚是不是?毕竟,是你当初带他来宋家的。”
她确信她的猜测,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许燕山。
谢于青沉默了,他想起前两日阮堂演突然在小酒馆出现,突然说的那些话,如果他是许燕山,那么一切就明朗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虽然他从医多年,见过许多诡异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显然超乎了之前的每一件。
他想,他可能需要消化一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于青勉强相信了这件事情,虽然仍旧有些怀疑,但这些只有等待阮堂演醒过来之后,他才能确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了。
而且今日突如其来的刺杀太奇怪了,在云仓城谁会杀阮三郎,他不知道,但要问云仓谁要杀许燕山,他倒是能说出名字来。
床上的人□□了一声,谢于青赶紧上前查看,伤口出了一些血,他拿了新的伤药给他换,宋聊聊在一边帮忙,他问道:“关于阮堂演就是燕山的这件事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想了想,宋聊聊道:“我不知道。”
谢于青看了她一眼,斟酌着问道:“我听说你们此次进京是跟周归与霍真同行的,这件事情,他们知不知道?”
“……先生,你到底想问什么?”
谢于青道:“聊聊,我不知道你们现在了解了多少事实,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瞒你了,燕山实际上是怀周太子的遗孤。”他想了想道,“起初他死后,我们怀疑是皇室里的人动的手,但年前我们救了太子,来到云仓之后,我们暗地了查了很久,发现杀他的人应该是霍真。”
“霍真?”宋聊聊惊诧道,“怎么会是他?”
“这说来话长,但追根究底就是,当时陷害太子怀周的人是霍真。”谢于青道,“他多年后要斩草除根,所以我刚刚问你霍家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他们知道,那么今日的刺杀,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故技重施。”他凝视着旁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姑娘,“你仔细想想这一路和今日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你们在路上有没有探讨过身份这件事,有没有被谁听到,今日在云雾寺时,阮堂演是背后中刀的,你仔细想想,当时站在他背后的是谁?”谢于青思量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者说你们的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
本来宋聊聊的脸色就不好,此时更是毫无血色。她想起昨夜与阮堂演的夜谈,当日五昭与阿荆自己出去玩的时候,五昭说他遇到了四喜,而阿荆站在二楼跟一个很像霍知难的人说话,当时阮堂演并没有让五昭说出来,是怕胡乱的猜疑误会了阿荆。
可是真的是误会吗?当日阮堂演醉酒,他们当时说的话,站在门口的阿荆一定也听到了,会不会是他将消息传递给了霍家,现在想来这一路以来,阿荆在见到霍知难以后,整个人就很反常,而今日站在阮堂演身后的也是,阿荆。
即使她再相信阿荆,那么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
可是为什么,那个孩子那样平和而胆小,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难以接受这个猜测,低着头,煞白着脸喃喃道:“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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