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堂演遇刺的那个晚上,云仓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右相许檐死在了自己的府邸,据说,是被一箭封喉。当时正碰上崔秋蓬去夜访,只来得及与来人过手了几招,但还是没能抓到人。
那一夜皇宫与太子府,乃至云山御院都没有平静下来。
当夜就有人进霍府拿人,只是奇怪的是,整个霍府旧宅只有霍真一个人坐在花厅中喝茶,深更半夜,穿的整整齐齐,竟似早就做好准备,等在那里一般,而霍知难却不知所踪。
第二日谢于青听到消息,暂时回了云山御院一趟,当时阮堂云也一早就进了宫,他大抵能够猜到今日进宫的人还有太子和崔秋蓬。果不其然,刚到了云山御院,就碰上崔秋蓬进宫的马车,他面色不好,显然一夜没睡,谢于青弃马上车,这里离皇宫有一段路程,这段时间足够他们谈话了。
上了马车,谢于青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许檐死了?”
“是。”崔秋蓬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昨夜过招,此时手腕还有些酸痛,“我到时,他已经死了,我甚至没来及跟他说一句话。”
“霍真他……”谢于青低声道,“他终于忍不住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崔秋蓬掀帘看了一眼外面皇上派来的人,压低了嗓音,慢悠悠道:“也许,事情今天就要彻底结束了。”
谢于青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叹道:“也许还没有结束。”
“发生了什么?”崔秋蓬刚刚就发现他今日的状态不对,许檐之死固然可惜,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加速了霍真死亡的过程,他们在此时突然出手,说明已经知道自己没有了退路,杀许檐只是垂死之前最后的挣扎,可谢于青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该是这样的。
而此时的谢于青正在天人交战,他不确定,要不要将许燕山可能未死的消息告诉崔秋蓬,他很清楚,现在的生活才是许燕山真正想要的,也许,他不该再将其拖入这趟浑水中。
他苦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将事情说出来,“霍真没有逃,但霍知难却逃了,他是霍真教出的孩子,他不被缉拿回来,事情就不会结束。”
崔秋蓬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讥讽道:“你以为他真的逃得掉?谢先生,这里可是云仓啊,是京都城,天子脚下,在这里,除了宫里那位,人人皆是蝼蚁,左右局势,控制结局的人也一直都是陛下。”他悠悠然地道,“霍真都知道在劫难逃,一个小小的霍知难凭什么能活着出城?”
是呀,昨夜事发之后,宫中就已经派人捉拿霍知难,他要逃走,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再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算逃出了皇城,也只会成为一个活在黑暗里的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但愿如此。”谢于青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释放出这些年藏在心里的沉闷,包括此时的纠结,以及微微的愧疚感。
“谢先生,我觉得你没有说实话。”崔秋蓬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过他,此时突然摇摇头道,“昨夜你跟着宋家丫头匆匆离开,是去救阮堂演吧?当时你很着急,好像很震惊又很担心,实在是让我很疑惑啊,搞得你和他很熟一样。”
他的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但此时逃避视线只会让崔秋蓬更怀疑,所以他抬眼平静且毫无波澜的与其对视,“聊聊是燕山最爱的姑娘,她的夫君命悬一线,我想我没有不救的道理吧。”
“是吗?”也不知道崔秋蓬是不是相信了他的回答,他终于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礼貌性的问了一句,“那你救回他了吗?”
“既然已经熬过了昨晚,那么依我的医术,问题应该不大。”
崔秋蓬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缓慢开口,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其它什么,“谢先生总是如此自信。”
谢于青在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了车,他站在那座浮桥之上,望着巍峨的宫墙,高耸的檐角,这真是天底下最恢弘瑰丽的地方了,但说到底,它终究只是一个华丽的监牢,埋葬了无数人的理想与生命。
它很美,却不好。
崔秋蓬进殿时,除了霍真,该到的人都到了。的确是都到了,因为连许檐的尸体都被抬进了殿中,说实话,崔秋蓬实在不喜欢许檐,这个人胆小如鼠,且猜忌多疑,当日他只是告诉太子刺杀一案是霍真嫁祸于他时,他就答应倒戈相向。
但今日看着他躺在那里,却又觉得,比起那些阴险狡诈的小人,许檐便又变得顺眼许多。
人都到齐了之后,霍真随后也被带了进来。
也许是顾着多年的君臣情谊,天子并未给他上手链脚链,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连头发丝儿都整整齐齐,没有乱飞一根,不去看那一头黑白分半的头发,光看他的身板,其实他还是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
他十分体面的走进殿中,如果不是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怕还以为他是天子邀来喝酒的。而能将穷途末路的处境,走出大好前程的感觉,不得不说,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
他还是拱手行礼,像是朝堂上那些臣子一样。
天子高坐,微微低眼看着这个曾经看似忠心的臣子,眼中有微微的不悦之色,问道:“霍真,你可知道自己所犯何罪?”
霍真站于殿中,无半分罪人的姿态,“臣不知,还请陛下明言。”
天子并不开口,只是眼中的不悦已经全部化成了冰冷之色,如同寒冬的冰凌子,盯得人全身寒意顿起。他不开口,周归便上前两步,对霍真对峙,“数月前你于云枕山滥杀无辜百姓,又大逆不道,刺杀当朝太子,而今你更是不知悔改,暗杀当朝右相,霍真,这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你竟还敢佯装不知?!”
霍真面色不改,淡淡道:“天下皆知,刺杀太子的是林海潮,而非我,而右相之死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杀他?”他顿了顿,皱眉不悦道,“至于你所说的无辜百姓,他无不无辜,你们比我更清楚吧?”
“他无不无辜不是由你来评判的。”周归冷言。
“当然不是我来评判的。”霍真此时真是过于冷静了,他慢吞吞,倒真像个老者似的,道,“这是由先帝来评判的,陈怀周有罪,他全府上下皆得与其共赴黄泉,作为陈怀周的骨血,他早该死在二十余年前,我现在所为,只不过是替先帝杀掉未杀的人,我何罪之有?”
“放肆!”天子坐不住了,拍案而起,怒道,“霍真,你说你何罪之有,当年若不是你陷害皇兄,他何至于满门惨死!”
似乎怕霍真在这个问题上狡辩,周归将袖中的密信扬在手中,“你以为杀掉许檐,你就有退路了吗?这里面是许檐早前就准备好的密信,里面揭露了你陷害怀周太子的全部过程,包括你与惠王当时的密信往来,惠王想要储君之位,遂与你二人合谋,惠王虽死,但证据犹在。
“当年你特地找准了时机让人在搜查时点火,却又未曾燃尽,只为让天子看到那的确是当时上报灾情的折子,霍真,我们翻阅了卷宗,细查了每一个环节的人,最后找到了点火之人的家人,他虽被你杀了,但还是藏有一封折子,那折子上不是长白明河的灾情,而是当地官员与你同流合污的铁证。”周归面色更冷,语声更厉,“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将会永远埋藏。”
“你以为你万无一失。”周归道,“可其实你漏洞百出。”
这个案子真没什么好查的,那是太过拙劣的陷害,还留下那么多的把柄,霍真那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自己漏洞百出。
霍真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今日我既然进了宫,自然就不会狡辩。”然后他突然眯着眼睛盯着上座的天子,看着看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他便笑了起来,“陛下,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应该感谢老臣的,毕竟陈怀周不死,你又怎么可能成为这睥睨众生,掌握我等生杀大权的帝王呢?!”
天子脸色变了,霍真便笑的越发得意,他一一指过在场的众人,声音明明比平时还要低柔一些,说出的话却像是冰渣子一般落在所有人的心口,他说:“你们全部都是虚伪懦弱的伪善之徒,你们心知肚明,陈怀周案子疑点重重,先帝为何不细查,不是因为证据确凿,而是因为想要他死的人一直都是他的父亲,一直都是京朝帝!”
“可笑的是,你们这些人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假惺惺的寻找当年的真相。”霍真冷笑道:“父疑子,父杀子。这六个字就是当年的真相。”
天子此时终于神色崩溃,厉声道:“住口!你满嘴胡言乱语!”
“怎么?陛下听不下去了。”霍真眉尖一挑,神色倨傲而透着残忍,“陛下,此时此刻,你就别自欺欺人了,毕竟天底下的真相多半都是如此残酷的,而你也早该就猜到了吧。”
大殿之中的众人神色各异,霍真还在说,语调轻缓,却愈显得格外无情,“当时在所有人避陈怀周如蛇蝎的时候,我去天牢探监,我说要杀他的人是他的父亲,他说他不信,啧,陛下,你说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皇帝呢?”
可那杯毒酒送来的时候,陈怀周却不得不信了。案子明明还有疑点,为何父亲就迫不及待的要他死呢?这么多年,他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错的吗?
君要臣死,父要杀子。
他都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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