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米给纪重打了好几个电话,纪重都没有接,江米想问问纪重今年暑假的安排,如果他没有安排,江米希望两个人就一起去旅行;如果纪重已经有安排,江米就到纪重身边,找份工作,边打工边玩儿两个月。
江米慢慢的走到家门口,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抬了抬手,又放了下来。江米转过身,走到对门,在原来纪重住过的地方,右手捏着钥匙,慢慢蹲了下来。
这里早已被纪重父母转手卖出,买下房子的人既不住,也不出租,就这么空在那里,整层就住着江米一家,最近林舒原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是不回家,整整一层,只住着江米一个人。
江米蹲了很久,慢慢觉得自己的腿都麻了,试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挪的走到楼梯间的窗户边。
S城的高楼越来越多了,江米身处的六层小楼,像一只虾米,静静的趴在钢筋水泥的丛林深处。江米在窗边站了很久,现在是七月的傍晚,天气还是很热,江米把书包扔在地上,右手提着胸口的T恤衫,让窗外吹来的风慢慢钻进衣服里。
在江米视线可及的地方,夜晚呈现出它华丽绚烂的一面,毫不遮掩的展露着自己。江米看了看楼下,估测着从六楼掉下去生还的可能性。不久之前,同一个小区的六年级男生,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被家长骂了一晚上,男生把自己关在房间,连晚饭都没有吃,直接跳楼了。据说,那个男生跳下来没有立刻死掉,挣扎了好一阵。
那天晚上,江米在书房写作业,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江米一下子分了神,再也写不下去,低头咬着手里的铅笔,猜测着发出哭喊声的主人,到底因为什么事,才会这么伤心。
正想着,书房门从外面打开了,林舒原慢慢走了进来。江米看到林舒原,急忙把铅笔从嘴里抽出来,因为林舒原跟江米说过很多次,不准咬铅笔,江米总是忘。林舒原看到江米慌慌张张从嘴里抽出铅笔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跟她讲了多少次,这个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林舒原笑着走到江米身边,看到江米低着头,拿眼偷瞧自己,觉得更可乐了,走过去,揉了揉江米的头,轻轻亲了她一下。
江米立刻放松起来,站起身,用手搂着林舒原的脖子,整个人挂在林舒原身上,撒娇道:“外面有人在哭喊,很吓人。”林舒原把江米揽在怀里,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说:“我去看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你在家好好写作业,我很快回来。”江米听话的点点头,放开挂在林舒原身上的手,慢慢坐回去,接着低头写作业。林舒原看着江米一副乖宝宝的模样,轻轻笑了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米听到林舒原出门的声音,过了很久,江米的作业都写完了,林舒原还是没回来,江米百无聊赖的把书本塞回书包,随意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漫不经心的看着。又等了一会儿,江米才听到林舒原的开门声,江米把书合上,轻轻的放在沙发旁边的桌子上。
林舒原打开书房门,径直走进书房,看到江米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的样子,林舒原终于放下心来。林舒原清了清嗓子,遮掩了一下哭后的鼻音,对江米说:“写累了吧,累了就先玩儿会儿,待会儿再写。”
江米吃惊的抬头看向林舒原,做完作业再玩儿是江米第一天有家庭作业,林舒原就定下的规矩。林舒原很少和江米定规矩,平常江米怎么样都行,只要不出格,林舒原都站会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江米,一脸赞许的模样。但只要林舒原带着严肃的面容,讲给江米的话,江米听一次就记得,也从不敢违背。
从小到大,江米只看到林舒原露出两次严肃的神情,一次是江米第一次做家庭作业,当时江米只顾着玩儿,写了一小时,还没有写完。林舒原放下自己正在看的书,走到江米身边,异常严肃的对江米说:“你是学生,作业写完才能玩儿是我跟你订的第一条规矩,我不会再讲第二遍,如果你不听,我会直接把你送到辅导班,让那里的老师辅导你做作业,做不完不许回家。”
江米当时正拿着一个飞机模型在玩,琢磨着这么小的飞机怎么能装那么多人,这个飞机连自己的右手都装不下。听到林舒原说话,江米把视线从飞机模型上移到林舒原脸上,看清林舒原的表情后,瞬间睁大了眼睛,江米从未见过林舒原如此严肃的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江米把手里的飞机模型轻轻放下,乖乖走到书桌前,爬上椅子,认认真真的写作业。
江米边写边想,说什么女人温柔似水,都是骗人的,只看她能骗你多久。江米心里哼了一声,手里的笔不停,不一会儿就做完了作业。等作业做完后,江米从凳子上爬下来,迈着小短腿儿,飞快的跑到飞机模型前,背对着林舒原,又琢磨起飞机模型来。
林舒原看着江米,合上手里的书,慢慢站起来走到江米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对江米说:“生气了?”江米双手抓着飞机模型,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林舒原亲了亲江米的额头,小声哄道:“别生气了,我以后不再凶你了。”
江米听完,眼神终于挪到了林舒原脸上,看着林舒原,对她说:“你伤了我的心。”林舒原把江米搂的更紧,对江米说:“我错了,对不起。”江米突然哭了,边哭边对林舒原说:“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伤了我的心,你要进到里面去修。”林舒原搂着江米,哭笑不得,小孩子真的惹不起,没有办法,林舒原只好接着哄:“我知道,要进到里面去修,可你也要给我机会,对不对?”说完,林舒原用手抹掉江米脸上的眼泪,又轻轻亲了亲她,看着江米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才放下心。
过了会儿,林舒原问江米:“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江米窝在林舒原怀里,摆弄着飞机模型,想了想,对林舒原说:“我没有爸爸,你对我还这么凶。”没想到,林舒原听完,表情更严肃,气氛瞬间凝固了。
江米静静的看着林舒原瞬间转变的脸色,觉得自己肯定做错了什么,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错,所以并不害怕。林舒原僵硬着脸,把江米慢慢放在地上,等她站稳后,双手松开江米,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江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那么盯着林舒原,毫不后悔自己问出口的问题,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只有自己没爸爸,江米早就委屈很久了。
那天晚上,江米在书房站了很久,后来索性睡在书房地板上,至于后来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江米已经没印象了。那天以后,江米知道林舒原有两条规则:第一,家庭作业一定要先写完再玩儿,否则会召唤出恐怖麻麻;第二,不能问关于父亲的事。
今天林舒原突然说先玩儿一会儿再做作业,让江米猛然察觉到,观察了这么多年,终于抓住了这个女人心理薄弱的时机,这正是询问父亲信息的好机会,一定要抓住。
江米想了想,决定循序渐进着来。听着林舒原哭后特有的声音,看着林舒原红肿的眼睛,江米暗自吃惊,刚刚出去的那段时间,林舒原到底经历了什么。
母亲林舒原一直很坚强,在失去父亲,慢慢失去经济来源的日子,林舒原靠打零工支撑起整个家,直到遇见继父江山,林舒原才又过上她大小姐的生活。
江米看着林舒原,惦记着打听父亲江南的信息,可看着林舒原的状态,又实在放心不下,决定先安慰安慰她。想到这里,江米把林舒原拉到书房的沙发上,心疼的看着林舒原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林舒原这才一五一十的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江米,原来刚才嘱咐江米好好做作业之后,林舒原很快出了门,她想下楼看看,如果真有人需要帮忙,她好搭把手,谁还没有个难的时候呢?
走到楼下,寻声过去,林舒原发现前一排楼的楼下已经围了好些人,中间有个满脸挂泪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正一边哭一边跟围观的人大声喊:“我都不知道,我老婆去房间叫孩子吃饭,才发现他已经跳楼了,我的心啊……”那个高个子男人的右手一直胡乱指着,左手一会儿揉着自己的胸口,一会儿抹眼泪,最后大哭着蹲了下来。
林舒原见状,也跟着哭了起来,从失去丈夫后,林舒原就没这么哭过,今天受那个高个子中年男人的感染,触景生情,想象着失去孩子的人是自己,林舒原的眼泪就止不住,失去江米,自己该有多痛。
?发现男生尸体的,是男生所在学校的年纪主任令军。令军和男生住同一个单元,令军住三楼,男生住五楼,平时上下楼,男生见到令军总会打招呼,非常有礼貌,令军对这个男生的印象非常好。
当时天已经黑了,令军在学校忙了一天,有些焦头烂额,坐车回到小区后,步行回家,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突然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令军以为是受伤的猫猫狗狗,没不打算理会,世界上可怜的人那么多,连人都救不过来,哪管得了什么猫猫狗狗。加上楼下的路灯最近坏了,整条路黑乎乎的,令军看到那里蜷缩的一团,也没有多想,径直往楼上走,往上走了几个台阶,总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动物会有那么大一团,八成是人,想到这里,令军立刻往楼下跑,很快到了那团蜷缩的东西前,令军跪下来,摸索了半天,确定是个人,令军心里一惊。缓了缓神,令军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抱到有路灯的地方,才发现躺在自己怀里的,是那个经常给自己打招呼的男孩子,当时男孩子脸上全是血,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令军凑近了听,才听清他的话。男孩子一直在说:“老师,救救我,我好疼。”后来,有人问起令军这件事,令军每次提起来就哭,无论谁问,都是一样。
林舒原看着男生的父亲语无伦次的说着,哭着,也跟着哭的越来越伤心。哭了半天,忽然想起江米还没吃饭,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就往家里走。
林舒原对江米说完后,抱着江米哭了起来,江米也觉得特别伤心,但还是忍着没哭。如果情绪崩溃,思维就会混乱,就没办法问出父亲的信息。
看着痛哭流涕的林舒原,江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以后不管读书工作,都不能离开她。江米想起远在S市的纪重,江米知道,如果不想离开林舒原,那么经常见到纪重,就是一件奢侈的事。
林舒原哭了一阵,慢慢平复了心情,对江米抱歉的笑了笑,自己竟然在孩子面前哭成这样,实在有些不像话。江米摸了摸林舒原的脸,对她说:“别伤心,我不会离开你,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现在我在你身边,读大学也会。考研也好,工作也好,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不要再伤心了。”
林舒原摸了摸江米的发顶,轻声说:“我知道,知道你听话。”江米不想勾起母亲的伤心事,但机会难得,错过了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问出父亲江南的事,看了看林舒原的脸色,江米还是问出口:“我亲生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江南是江米和林舒原之间的禁忌话题,江米只知道她有过一个父亲,从没见过面,等她知道父亲姓名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从旁人的风言风语里,江米才知道自己是江南的私生女,至于葬礼,江米自然没能参加。对江南这个人,江米一无所知。
母亲林舒原很少有情感弱势的时候,江米从小到大,只见林舒原哭过一次,就是林舒原跟江米说江南去世的时候。这次是第二次,江米想抓住机会,多了解江南一点,江米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一直觉得很遗憾,能多了解一点父亲的信息,也是好的。
林舒原听到江米的问题,瞬间愣住了,江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江南了。林舒原长长的出了口气,把江米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摇摇头,一边眨着眼睛忍着哭,一边对江米笑着说:“你爸爸人很好,很温柔。”
可能刚才的事,对林舒原的触动太大了,大到击溃了林舒原一直以来的防线;也可能是林舒原觉得江米已经长大,有些事可以告诉江米。江米才有幸听到父母之间的故事。
林舒原的父亲,也就是江米的外公林佑礼,是位贪官,贪官不一定会进监狱,但林佑礼是个例外,他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因为贪污被查封家产,锒铛入狱,又因为人不修德业,入狱后没人肯帮林家一把,林舒原一个人身无分文飘飘荡荡,最后飘到了烟花巷柳。
林舒原并不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但她实在舍不得一直以来的优渥生活,就呆在花柳巷,等自己的贵人,有过几个想让林舒原做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男人,林舒原只是不动声色的应对着,直到遇见江南。
烟花巷柳,总避不开那种事,春宵一刻之后,江南惊喜的发现林舒原还是处子之身,宝贝的不行,好好的请回了家,林舒原又过上一如既往的生活。后来,就有了江米,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平稳,江南却突然去世了。
失去江南之后,林舒原守着江南给她们母女买的宅子和以前的存款,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实在迫不得已,林舒原出去打过短工,什么苦都吃过,直到遇见江山,才又掉进蜜罐里。
江米听完这一切,惊讶于林舒原的坦诚,毕竟待过烟花巷柳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自己是她的孩子,她没有在自己面前摆父母架子,遮掩自己不光彩的过去,这可真了不起了。可林舒原贪恋优渥的生活,不惜一切的追寻,这到底是好是坏,江米无法判定,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林舒原一样,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林舒原这么坦诚。
林舒原说完后,又长长的出了口气,心里积攒了十几年的压抑一泻而光,林舒原突然觉得很轻松。
江米抱了抱林舒原,想了想,对她说:“都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父亲一定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你过得好,他就会开心,像今天这样哭,还是不要了。”林舒原刮了刮江米的鼻子,打趣的说:“长大了哈,要教我做事了。”江米不好意思的笑笑,低下头,不再多说。
半晌沉默之后,林舒原把江米抱在怀里,拿起江米放在桌上的书,搂着江米慢慢看了起来。江米窝在林舒原怀里,看着对方的侧脸,心里感叹不已,今天的事对林舒原的刺激,该有多大。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第一次在书房写作业时,林舒原陪在身边,其他时候,林舒原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做瑜伽,从来不会和自己挤在一个房间。那个时候,江米就知道,未来很多年,自己都不可能离开林舒原,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江米把回忆慢慢收回来,拎起地上的书包,转身走到门口,抬起捏在右手里的钥匙,打开房门,走进注定空无一人的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上床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想了想,江米给纪重发了条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暑假你在哪里,会不会回K城,我很想你。
纪重很快回复:暑假回去看你,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江米看到这条信息,才安下心来,闭上眼睛,慢慢偏过头睡了过去。
米白色的窗纱被风轻轻吹起,半遮半笼的罩在江米床头。窗外群星闪烁,星辉映衬下,躺在床上的江米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嘴角带笑,等待王子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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