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式雨打青萍,来势极猛,且剑势节节攀登,悠延绵长。
朱延玉的每一剑之间都没有留下任何的空隙,每一剑都紧密的贴合上了上一剑的气机。
虽然每一剑中并未蕴含着向楚舜华出剑那般天崩地烈般的劲道,且起到的作用也并不明显,但朱延玉在持续不断,密如雨脚的出剑下,少年被压制得难以喘息,只能勉力化解朱延玉密集的攻势,丝毫找不到还手的机会。
防守意味着被动,意味着随时可能败阵。
虽然朱延玉的每剑都不足以奠定最后的胜局,但每剑都能让这个苦苦支撑着的少年的防御多出些许松动。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个道理十分浅显易懂,但没有多少剑客会想到将之用于剑道之上。
用剑之人通常向往一剑封喉的潇洒快然,不喜欢拖泥带水。
而朱延玉的剑术走的都是细致入微的境界,行剑不瘟不火,犹如春风化雨,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客们皆是忍不住称赞朱延玉已经练至炉火纯青的剑术,在座的剑客们都清楚这些精湛剑术的背后是无数汗水的挥霍。
一把好剑的成型也当经过百炼千锤,一位会使剑的剑客的诞生也是经过无数痛苦的磨炼。
何况这一式雨打青萍本来就是朱延玉自己所悟出的剑术,悟出一式剑术通常要比练好一式剑术难处无数倍。
要悟出一式精妙的剑术,需要的不仅是不断推演,演练的努力,更多的是那刹那间一闪而逝的灵犀。
但不是所有人使剑的人都能够找到那些一闪而逝的灵犀,能找到这种东西的剑客都一定能称得上剑道天才。
年纪轻轻的朱延玉,在两年前的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独自一人枯坐在寂寥无人的庭中,拄着这把剑中龙凤的玉龙,看着一丝丝细若毛发的雨丝吹打在池中漂浮的青萍上,一夜未睡,也不觉半点倦意。
那晚朱延玉不仅仅看了一夜的雨,同时也悟了一夜的剑。
那一夜雨后的第二天清晨,无垠的天穹上挂起了一道绝美的彩虹,少年在熹微的晨光里舞出了这一剑雨打青萍。
此事为宫中的一个稗官所述,不知真假。这个故事在名间广泛地流传起来,颇具传奇的味道。
如今朱延玉放着无数双眼睛将这一剑展示了出来,自然证明了稗官所述的故事有着几分的真实,这也不得不让更多人对太子殿下的天资更为赞赏。
清癯老者自然也是看到了朱延玉的这一式雨打青萍,冰冷得如同一片雪原的老脸上终于裂出几处解冻的皱痕,这处皱纹逐渐变得明显深刻,最后整个雪原都化作了一滩柔和的水。
他笑了,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像是开出了一朵菊花,笑起来的老人变得好看了许多,干枯的脸上像是重新换发出充满来了生命的活力。
老者显然对朱延玉的剑术造诣感到十分满意,已是生出了揽才之意。
旁人大多只看出了朱延玉剑下的绚烂缥缈,老者则看到了这些漂亮剑式之下让人心惊的掌控力。
朱延玉的剑术看上去未多做考究,仅是一剑接着一剑,行云流水,一个个杂乱无章的剑脚却悄然间由雨滴逐渐凝成了水幕,声势愈加浩瀚,格局从小变大,由窄变宽。
这正说明了他的每一剑都行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才能是众多散漫的剑势最终缓缓凝固成一个趋于庞大的整体。
朱延玉已是彻底做到了人驭剑,达到了剑随心动,心随剑有的妙然境界。
老者自然观察到了这一点,才会对其显露出明显的青睐。
在朱延玉水瀑般的剑术倾泻下,那个不起眼的少年站稳了下盘,手上出剑尚未显露出明显的迟缓,反倒越出越快,最后几乎将要将朱延玉自创的得意剑招彻底拆解。
朱延玉微束眉间,如玉般的面庞上依旧一片笑意,心底里却不禁感到微微诧异。
能破他这一剑雨打青萍的同龄人他还只遇见过一人,那人便是从小为自己侍读加练剑的小书童,小书童的年龄其实比他还小上几岁,剑术却早已和他不分伯仲,甚至隐隐在他之上。
还没有等朱延玉解开心中的诧异,他手上的剑便轻轻地被那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以随意一剑弹开了。
少年柔声笑道:“小生许早便听太子殿下‘雨打青萍’一式的厉害之处,故提前做出了些许推演,未想到小生运气不错,今日竟能破解一二。”
朱延玉再度举剑以表对对手的尊敬敬佩之情,并问道:“可否冒昧求知小友尊姓大名?”
自称小生的少年缓缓答道:“小生来自东隅郡诗山庐,姓王名显昱。平日里爱赏画写诗,习过零零散散几式剑术,剑艺未精,实在是难登大雅。”
朱延玉温和和煦的脸上不再挂着笑意,变得认真而肃穆,欲要再度出剑。
少年却将剑归鞘,双手抱拳阻止了朱延玉继续出剑的意思。
朱延玉微微皱眉:“小友这是何意?莫非看不起本太子的几式鄙拙剑术?”
王显昱咧嘴笑道:“非也非也,小生未有此意,只是所学剑术已尽数用尽,手中已是无剑,哪还有能耐和殿下继续比试下去。小生认输,是殿下胜了。”
未想到这个看上去不像是舞刀弄剑的少年并不是一名剑客,却已是比试剑台上的大多少年的剑术只高不低。
王显昱此次来试剑所准备的仅仅只有几式防剑之招,未习攻杀之剑,自然是不能与朱延玉继续试剑下去了。
朱延玉只好作罢,将意犹未尽的神情毫无遮掩地堆积在了俊脸之上。
王显昱脸上一抹红润,露出有几分惭愧之意,抱着已经入鞘的配剑悄然消失在了人群间,离开了试剑台。
朱延玉只得将玉龙剑缓缓归入鞘间,但剑身刚入鞘一半,便有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打断他动作的正是先前看着他露出过浅浅笑意的清癯老者。
这是清癯老者第一次开口向个别年轻人说话,不禁让台上台外的许多人都为之侧目。
老者缓缓向朱玉延开口道:“太子殿下,可否敢与老夫过上几式罢。”
话音刚落,老者已经站到了朱延玉的正对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这把剑平平无奇,中规中矩,看不出任何出奇之处,但就是这一把平平无奇的剑,平日里一直和这万剑门的老前辈相伴。
在座的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老者在万剑门中的地位,更没人知道老人手中的佩剑,听闻过这把剑的大名。
此时轮到太子殿下有些犹豫不决了,从出生到如今,太子殿下很少有过犹豫不决的时候。
朱延玉接剑则怕显得过于年少狂妄,不懂礼节,不接剑则怕被老者瞧不起胆识。
如此而来,这位平日里文武双全,才俊无双的太子殿下倒像是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裹脚小女子。
此行的重要父亲在他临行时便已经告诉过他,万剑门正是洹国藏的最深的底蕴,若洹国朝廷庙堂一直能与之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等于给将来必然要发生的天下公主之争中的洹国多舔了一张有力的底牌。
朱延玉陷入了沉思,脑中不断地猜测着老者心中所想,却越想越乱。
过了片刻,老者又举了举剑,高声说道:“莫要多想无用之事,出剑罢,我万剑门弟子向来不需要拘束礼节之事,只要用手中的剑说话。”
听到弟子二字时朱延玉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喜悦之色,这才知道老者有意招收自己为门中弟子,赶忙说道:“弟子向前辈请剑。”
老者也懒得再多说无益的废话,信手斩出一剑,这一剑已是用了他半成的剑术功力。
这位有着几甲子年纪的剑修老前辈的仅仅使用半成剑术功力所斩出的一剑劲力已是远远地超过了楚舜华那看似威势滔天的开天一剑。
朱延玉接剑,玉龙剑轰然间抹出了一道耀眼的弧线,肉眼可见地将身前的空气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
玉龙剑上的金龙在刹那间焕发出了夺目的金光,剑身与空气摩擦发出了一声清亮婉转的龙吟。
盘旋的金龙剑柄变得栩栩如生,金龙像是突然伸出了龙爪,去攫取老者那把看似平庸无奇的剑。
朱延玉已是使出了他从未准备拿出来的压箱底一剑,这一剑属实声势浩大,像是要把这片天空撕出一个豁口。
这一剑与老者信手会出的一剑狠狠相撞,两者的剑势竟是难分伯仲,不相上下。
清亮的龙吟对上了老者未掀起任何声势剑,立马变得像是凄然的杜鹃啼血之声。
老人这看似简单随性的一剑下暗含着千钧之重的暗劲。
这股暗劲撞在玉龙剑上,让后者逐渐的失去了声响,最后彻底变得彻底地颓然。
金龙上的泛起的金光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两双像是伸出的龙爪也渐渐地收了回去,不敢撼其锋芒。
朱延玉只感觉手臂脱力,最后只能颤巍巍地提着自己的玉龙剑。
但不得不承认,朱延玉确实正面扎扎实实地接住了这一剑。
老者深邃得如同古井一般的老眼中一抹灵光,开口道:“此子乃是可塑之才,以后便是我万剑门的弟子了。”
话音落下,山间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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