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里，鱼香唱晚。
夕阳斜，晚风肃杀。
和几位“骨干”忙碌了一整天，赵烨觉得浑身的气力随着余晖一点点散尽。
招呼侍女为自己宽衣擦拭之后屋外娘亲萧淑敲响了门扉。
挣扎着起身坐好，萧淑已经进了内屋。“烨哥儿，用不着起身，小心着凉。”说话间萧淑将披巾披到赵烨身上。
闻着淡淡的香味赵烨便觉得一阵心安。甜甜的对母亲笑了笑才开口“娘，这几日孩儿这边实在忙得有些脱不开身。不能给娘亲请安，娘亲勿怪。”
萧淑笑了笑也不答话，伸手将赵烨的双手捧到怀中细细搓揉“烨哥儿这几日吃、住可还舒心？”
赵烨任由萧淑摆弄依旧笑着回答“娘亲，孩儿在这边觉得都很好的，过几日等我不忙了，再请李将军带我们出去散散心。”
萧淑神色有些犹豫，沉思了半响又说“烨哥儿，我们此行安宁是为了休养。如今你找了这么多五行八作之人陪你玩闹……娘亲怕你累着。”
“他们可是影响到娘的休息了？是孩儿思虑不周，回头我去安排一番。”赵烨微微皱眉。
“前些年里，王府冷清惯了。如今看着他们日日都热热闹闹。可能的确是被他们影响了，反而觉得更有精神了。娘亲挺喜欢的……只是烨哥儿这么玩闹下去却是有些不妥。”
赵烨认真端详萧淑，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才放下心来。可娘亲欲言又止的模样却是不知何故。
“玩闹！”娘亲说了两次这个词。
赵烨了然。
“娘，孩儿认为这三十多年来，江南朝廷和江北朝廷互为敌对实质是相互觉得对方是累赘。同治初始，江北朝廷认为我朝数典忘祖，弃先祖于不顾，只图安心养乐。江南朝廷则秉持昭帝意志养精蓄锐，以图东山再起。北方擅战却不擅治，南国擅治而兵不锐。”
“孩儿觉得，我端王府被贬云贵高原亦是被国朝嫌弃。现今兄长跟随爹爹常年出入军营。孩儿欲学治国之道，以文之道辅大哥镇守云贵大地。”
赵烨牵着萧淑的手认真的回答“孩儿并非玩闹。”
看着赵烨一脸认真的模样，萧淑忍不住笑出声来。挥了挥手将身边的丫鬟侍从遣散并吩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烨哥儿从何得知江南江北互为敌对？烨哥儿从何处得知江南江北相互嫌弃？烨哥儿又从何处得知我端王府是被贬西南云贵？更是从何处得知我端王府被国朝嫌弃？”
萧淑的四个反问弄得赵烨彻底懵了。大家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看到赵烨迷迷糊糊的样子萧淑伸出右手食指轻点赵烨额头“很多事情啊……并非表面的模样。世事都说你父王是被贬，可谁曾见过被贬藩王还能掌兵的？其实当年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爹爹是请兵驻国朝西南，从而受封端王。”
萧淑帮赵烨捋了捋头发又说“云贵端王府和江南朝廷，江南国朝和江北朝廷之事不可听信外人言语。当然，今晚娘亲对你之言亦不可擅自外传。烨哥儿当务之急还是要养好身体才行。”
赵烨此时满头雾水，好奇的问道“娘亲给孩儿讲讲呗。”
萧淑起身去给赵烨倒了杯水边走边说说“今日时候不早了，待得日后闲暇之时娘再给你说道。既然烨哥儿并非玩闹，那无论何事都当先与娘亲商议一番。”
赵烨接过娘亲手里的水杯才开口“家事、国事孩儿其实并未研究。孩儿当初规整西市便觉得可用之人寥寥，前几日见到安宁村中的安老伯更是觉得如此。更别说是父王治下的整个云贵大地了。”
将手中水杯交还给娘亲之后开口“一村之中若有一人统筹协调，那么整个村寨便有了统一的方向。统筹之人上能遵从王府、朝衙条例，下能联系身边众人。政通令达之后无论何时何事均能有效处理。”
“莲儿姐曾说过，云贵之地大都是本土原著居民和落魄的避难人士。南北战争使得人人自危，渐有仇视朝衙之风。以致朝衙派遣之人到了地方行政之时，处处受阻。孩儿之所以安排和雇佣这些个五行八作之人的缘由便在此处。”
看着赵烨侃侃而谈，萧淑眼角忍不住的又泛出泪花。眼角扫过赵烨右脚，轻咬薄唇复又开口“烨哥儿……真是长大了。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对娘开口，烨哥儿放手施为便好。”
赵烨嘿嘿一笑开口“钱，孩儿却缺钱。那边帮忙管着西市的几人都没钱支付酬劳了。”
萧淑稍稍皱眉“烨哥儿需要多少？”
听得此话赵烨喜笑眉开“娘亲先给孩儿支取万两白银吧！”
萧淑眼角含笑挑了挑眉“别说万两，十万、百万又何妨。只是你爹爹不许开采罢了。”
后世云南亦称“有色金属王国”。明朝天顺四年全国产银十八万两，其中云南约十万两，超过总量一半。铜矿也主要分布在云南境内，最多时云南省铜的年产量最高为一千四百万斤，最低为九百余万斤。
赵烨不解“为何？”
“金银钱货可入不得口啊。”萧淑笑着回答。
大肆开采金银，大规模发售铜币只会引发通货膨胀。
“噢！明白了。娘亲，爹爹在府中事务繁忙，可大哥什么时候来看看我啊？”赵烨反问萧淑。
萧淑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却说“过几日娘亲后家将会来人，是你小舅萧德。专程为了看望你而来，届时切勿失了礼数。”
说完便将赵烨安置好转身出了小屋。
清冷的月光铺洒在整个安宁村时，外院书堂依旧灯火通明。
……
十月初六。赵珏所在的先锋部队到达福州即将登海。
墨黑色的海水泛着点点星光，视野中一望无垠的黑暗更增添几许荒茫。
“嗒……嗒……嗒……”脚步声从赵珏身后传来。直至身后丈余便止住。
“烨世子”青衫文士赵浪恭敬行礼。
“浪叔。”赵珏转身回礼，待得赵浪行至自己身旁复又开口“浪叔亦同我一般无法入眠么？”
“哈哈哈哈……。珏世子若有心事不妨对我说说。”赵浪对赵珏微微一笑，立于赵珏身侧便不再言语。
“浪叔。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种种，让我有些措手不及……。阿弟不仅开口能言，更能看出天姿不凡。爹爹和娘亲十年心结终于开解。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能给爹爹出份力，给娘亲依靠，庇护弟弟成长。”
边说话，赵珏边低下了头。哗哗的海浪一波波的扑打在船舷上，暗流涌动的海面撕扯着细碎的月光挥挥洒洒。
“我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一夜，母亲和弟弟舍命为了救我……那些血光、火光。自那时起我日日便在祈祷，祈祷弟弟能健康长大，祈祷母亲能渐渐康复。你不知道……阿弟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他歪着头对我说‘好啊！’。那铮亮的眸子和软软的回应，我的心都化了……”
“我觉得应该是上天终于是听到了我的祈祷。阿弟自从开口之后真是应验了‘厚积薄发’之言。为人谦逊有礼，处事圆满妥帖。什么王位、皇位、权势、财富……我统统觉得比不过阿弟的一言一笑。我发誓穷尽此生也要护住那一颦一笑，我发誓粉身碎骨也要保住那一举一言。我要驰马撑弓，为阿弟遮风挡雨。哪怕穷经皓首也要为阿弟出谋划策……”
“我要把最好的、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言到此时，赵珏已是满面涕泪。
“我忘不了中秋之时，……那癫狂的战马。无论礼、法……都应该是我站在父皇身后啊！”
“十年前，受胁迫的应该是我啊……。十年后，瘸了的人也应该是我啊……”
“这几日里，我愤怒、我绝望、我迷茫、我惶恐……”
“我在心底暗暗祈祷，让上天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将占城王挫骨扬灰！可……我又怕祈言应验……”
“浪叔……”说完此话，赵珏已是泣不成声。
赵浪伸出手，抚着赵珏后背。
一轮明月跃出海面，海风轻柔。万里海岸波光粼粼，海浪涛涛。
“十六年前，我被当作贩卖到中原，幸得被端王所救。十六年间，我跟随王爷东奔西走，大漠孤烟里征战万里黄沙，碧波万顷中屠戮万千白骨。”
赵浪轻抚赵珏额头碎发“十六年前我不知人情冷暖，只知世事炎凉。说来可笑，跟随王爷的初衷只是因为王爷施舍给我吃食时手中没有持鞭。”
“烨世子可知我此生最为激动之事。”赵浪说话间抹去赵珏脸庞泪痕。
“十三年前王爷因奸细之故兵败大漠，三千匈骑困王爷五百残兵于凉城。那是北凶最为精锐的贪狼游骑，哪怕是北朝的精骑也是万万不可相比的。我等伤员跪求王爷撤走，可王爷直言哪怕战死大漠也不会弃我等伤员不顾。此战之惨烈先且不做赘述。战罢，我睁开双眼之时便听到王爷轻呼‘兄弟，咱们安全了’。烨世子可知，王爷居然称呼我‘兄弟’。自我出生以来，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了我的心跳。”
赵浪稍稍扯开胸襟，露出一截寸许长的伤疤“十二年前，有人刺杀王爷，我替王爷挡了一剑。王爷说‘良人，如若今日你死了，是我赵铄对你不住，他日葬我身边。如若今日缓了过来，便是我赵铄结义的兄弟’。王爷赐我姓赵。”
说话时赵浪掰开赵珏紧握拳头的双手，轻轻替赵珏按摩“王爷赐我姓赵，改名赵良。我一东瀛浪人何德何能……。我求名赵浪，只为不忘东瀛之辱。”
“我亦如你一般，日日祈祷王府安康，发誓守护王府一丝一毫。王爷不能下、下不了的刀，我来下。王爷不能做、做不了的事，我来做……”。
待赵珏站稳之后赵浪复又开口“百日宴之时，我等身受军职并未和王爷一起回京。”
“百日宴消息传来后，我等脱了军袍，离了军职……”赵浪边说着边舔了舔嘴唇“只要与此事相关者全家不留活口，就连可能知情之人也被我等屠了满门。遗憾的是，我等准备向主使出手之时被王爷阻止。”
扶着赵珏站直了身子“这些事王爷不可做，你不可做，王妃不可做，烨世子亦做不得。可是奴们便是王府暗中的匕首。”
迎着咸湿的海风赵浪对视赵珏“世子愧疚于烨世子替你受过，烨世子却庆幸能替你挡灾。既然如此那珏世子更应强大，强大到使得魑魅魍魉不敢再稍有动作。只要珏世子足够强大，哪怕是王位、皇位……谁敢发出发对之声，谁敢做出反对之举。”
“而奴这只匕首亦要更加锋利，锋利到……”
暗黑色的海潮此时愈加澎湃，巨浪顺着海风猛然间撞向成列的海船，扑向矗立礁石。
月光下的两道身影愈发如长枪笔直、锋锐。
起船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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