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徵总是愿意相信太子的。
他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位居长嫡,正以东宫,但抛开这些,那是他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宋承徵深爱着每一个儿子。
宋承徵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武帝卫太子,就觉得武帝那亭子建的,太假了。
虽江次倩怀不臣之谋,使太子隐有歧途之险,但君臣之外,毕竟父子。
当时先帝微笑着摸他的头,对他说,“一念向善。”
宋承徵想,只要太子平安,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梁太后知道东宫薨逝的消息的时候,就知道全完了。
皇上会疯的。
脾气好的人疯起来才最可怕。
梁太后已经装了挺长时间的病了,这下病也不装了,第一件事先问东宫是全死了吗?
善后的是平国府世子容昭。
梁太后没见容昭。
这时候见外臣怕不是在找死,不对,是嫌死的不够快。
宫人惊慌混乱地报给梁太后,说太子妃和蒋良娣都没了。
梁太后不关心这俩。
梁太后只问小郡主。
没消息。
三日后,宫人依旧是瑟缩着,满宫里至少死了一半人,活着的谁知道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有人来报,说小郡主还平安,梁太后松了一半的气。
梁太后遣人去问接管了宫禁的容世子,小郡主就被抱到长乐宫了。
梁太后剩下唯一担心的就是豫章郡王了,但郡王的消息一直没有。
梁太后其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一场。
所以第九天容昭跪在长乐宫外,说定国府世子梁纪薨逝的时候,梁太后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她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一个并不熟悉,几乎没有见过的小侄孙的死,实在很难触动她。
她在猜测容昭过来的目的。
容昭在殿外字字泣泪,痛陈逆贼,只字不提太子郡王,全文都是在骂谢怀瑾陈烬彦大逆不道。
梁太后只是听着。
深宫之内尚且有太子内禅,郡王谋逆这些混乱的,令人惊恐惶惑的传言,梁太后不确定容昭这时候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梁太后问容昭,“有皇上的意思么?”
容昭以为梁纪的死至少能让梁太后的心神动摇一分。
不过梁太后薄情,容昭也有其他办法。
容昭叩首,“奉陛下手令。”
手令就捧进去了。
梁太后细看。
是当今的手令,半点不假,一个两个三个印,跟梁太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
内容有点问题。
是调兵的手令。
敕豫章郡王宋谌章率五千轻骑回京。
差不多这么个意思。
这算什么手令。
梁太后不动摇。
容昭觉得难搞了。
不应该看见手令是真的就他说什么是什么吗。
不是说先帝圈养梁太后把人宠到不谙世事不知岁月么。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梁太后打直球,“世子此来何意?”
容昭的头磕的实诚,即使跪在殿外,梁太后看不见也听不着,容昭还是半分折扣不打地实实在在磕下去。
“臣请太后懿旨,诛首恶以乱叛军之心。”
梁太后觉得这事情有问题。
什么人不能等到皇上回来再杀。
容昭真的很会蛊惑人心,“臣请太后为千秋计,为陛下计,京郊有叛军,设若□□,建康危矣。而陛下回銮若有半分不测,臣万死何赎。”
梁太后不懂这些,但还是很想问,你杀了首恶叛军就不会□□了么。
梁太后很迟疑。
容昭语带哽咽,却有力量,“殿下至死不肯调右卫营入京,臣知太后有顾虑千重,唯祈娘娘念在先太子的份上,全殿下仁孝之心。”
梁太后彻底被忽悠蒙了。
宋谌章状态还好。
宋谌章自从连建康都没进去就被人截了,然后被人好好地送到一座京郊的小院子里,每天也看不见人,他就自己呆着。
谢怀瑾是第一个来的。
宋谌章挺意外的。
一般这种大boss不都是最后现身的么,谢怀瑾也太不矜持了。
宋谌章在谢怀瑾提到太子身故之前都很镇定。
再大的叛乱也动不了他,只要他不自己找死,旁人怎样诬陷也没用。
宋谌章不信有人敢杀他。
无论他们谋夺的是什么,杀了他都只能激怒父皇,而不会对朝局产生影响。宋谌章其实隐隐有些担心太子,但归根到底,他不信有人敢动太子。
宋谌章步步逼近,“要是谁敢动太子。”
真是有泼天的胆子。
“太子或有损伤,父皇便是再好的脾性,凡涉事者,也逃不过一个族灭的。”
建康的消息一直模糊着,宋承徵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太子有内禅之谋,这太扯了,以至于连后来宋承徵听说的郡王有不臣之心,诈称太子有内禅之谋都比上一个可信一点。
当然还是假的。
宋承徵已经想到是谢怀瑾联合陈烬彦,不然对建康的掌控不会达到这个地步。
宋承徵也能明白谢怀瑾为什么要称太子内禅,无非是存了废立之心,顺便还要借此打击一下皇权。
大梁这些年皇权和世家的碰撞一直不算是此消彼长,算是……共同进退?
反正皇上有了足够的权利,就总想着磕一下世家,磕鸡蛋一样。
世家已经快碎了。
这个问题就像是打怪,皇上呢是高爆发,但要攒大招。世家呢爆发不行,但人家血厚,回血回蓝都快,所以每次皇上“砰”地爆一下,世家还剩血皮,然后等皇上好容易攒出第二个大的时候,世家已经满血满蓝可以再战一场了。
闹心。
别提多闹心了。
崇安时候文帝七次出巡,每次都跟世家手拉手做好朋友,次次都在好朋友家里白吃白住最后赏点有的没的。
世家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刷新三观有没有。
三观被刷的同时钱包也被刷了啊。
所以第七次的时候,宣城谢氏已经要不行了,整个国中世家与皇权的矛盾激化到了顶峰,文帝当时病体支离,世家之间眉来眼去,暗度陈仓,当着正经老公的面小三们勾勾搭搭,文帝气的又开始吐血。
文帝只能转移矛盾。
转移矛盾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出兵。
打仗就可以了。
为大梁树立一个敌人,征兵加税都是聚揽皇权充盈国库的速成办法,能很好的缓解一时的压力。战时是最需要一个象征的时候,战败的时候就更需要,天子作为国家的象征,世家这时候还是很有底线的,大家一致对外,内部矛盾就得到了缓和。
所以蒋覃当年就是去送死的。
大梁需要这一场征伐来完成皇权的过度与交接。
蒋覃心里也清楚,生离即死别,大梁要打这一场必败的仗,蒋覃就只能按照文帝的意思,打的漂亮。
在动员,决心,武备,人数,季节,地点都不合适的情况的下,蒋覃这一仗的确堪称完美。
先帝登基改元,建康称得上平稳,王皇后膝下养育了丧母的皇长子,虽未立东宫,但朝局还算稳定。先帝毕竟长年摄政临朝,对群臣的掌控从一开始就不是当今刚刚践祚时能比的。
蒋覃在得到建康的情况后就不再固守拖延,蒋覃知道先帝也不希望他继续拖下去了,必败之仗,拖下去只是空耗钱粮国力。所以蒋覃带着五万将士拼死冲锋最后死在乱军之中,和北燕打了个一比一的交换比,蒋覃的确是践行了唯死战而已。
所以大梁称蒋覃一世名将,大抵也是临川宋氏最后的良心。
和蒋覃一比,陈烬彦就显的格外可恨。
陈家在宋承徵心里已经没了。
人就是这么双标,世家可以谋逆,可以反抗,大家可以试探,可以博弈,但永宁街不可以。
什么东西。
梁蒋陈姜,除了蒋氏军功起家,有点陇西关中军贵的感觉,剩下的哪个不是完全依附皇权而生。
他们是皇权的代言人,本质上和景朝的宦官,晏时的外戚没有什么区别。皇上需要有人在前朝替他说话替他摇旗替他呐喊,永宁街就是干这个的。
永宁街凭什么敢有不臣之心。
谢怀瑾敢谋太子事,是垂死挣扎,勉强能称一句气节。陈烬彦敢跟着,那是不知深浅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宋承徵隐隐是有恐惧的,在什么时候永宁街的野心已经膨胀到这个地步。
史家记宋氏篡晏,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在宋氏篡晏以前,外戚刘氏对皇权的侵夺已经达到可怕的地步。
如果说世家是在和皇权碰撞,正面刚看谁打的过谁,外戚对皇权就是侵夺了。皇帝放手一定的权利给外戚,然后他们替皇上做事,但外戚也会贪恋,会渴求更多的权利,就只能一点点从皇上手中挖走权利。
这是永宁街和世家最大的不同。
但宋承徵此时别无选择。
事到如今,世家已经翻脸,宋承徵只能通过继续依仗梁蒋,来达到平衡朝局,收拢权利的目的。
可这种依仗已经超过了限度。
容慕摸着容昀的头,“皇上不会放任的。”
容昀还是无法接受,“真的是阿兄么……”
容慕有七成把握。
他的长子。
容慕叹息,“皆我之过。”
容慕难得抱了抱容昀,“重要的是皇上心里清不清楚。你阿兄不会给世人留下兰台容氏谋于不臣的把柄,但逃不过皇上的心。”
“皇上暂时不会动平国府的,毕竟世家已经足够让皇上不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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