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慕仔细打量这个次子,“我陪你阿兄一起死,皇上不会再动你的。”
容慕笑笑,安抚惊慌的容昀,“你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景惠毕竟梁太后独女,皇上要倚重梁氏,顾虑梁太后,几年内不会要你的性命的。”
“皇上一心怜子,最是深情,以己度人,皇上会看重梁太后对景惠,景惠对你的在意的。”
“但皇上不会放过你的。”容慕觉得这对容昀太残忍了,容昀是锦绣公子,不识疾苦,合该一生浪荡的,“一旦世家被皇上暂时压服,皇上最有可能的是先拿你开刀。”
“从你开始,梁蒋姜,一个逃不了。”
“皇上会重新换一个永宁街。”
“要怪只能怪陈家有胆量,皇上已经不信任如今的永宁街了,只是一时腾不出手。”
容昀一直只是知道这些,从未亲身体会,“皇上一定会赶尽杀绝么……”
容昀的混乱和颤抖被容慕看在眼里,容慕一点不确定自己这个次子真的能撑过这场风波。如果熬过去,自然一切都能明白,如果熬不过去,容慕笑了,把挺拔俊秀的少年抱的紧了紧,“多生几个孩子也很好。”
容慕叹息,“只看东宫的处境吧。”
要是东宫活着,自然一切好说,但以容慕对容昭的了解,东宫大约是没有生路的。
东宫薨逝,容慕看着容昀,想着容昭,试想有人敢在他离京的时候弄死自己的儿子。
容慕想,我也会让他举族不复的。
万劫不复。
此时的容昀还撑不起一个家,但少年总会长大,容昀在没有了父兄以后,容慕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容慕总想着能再多教他一点。
“你知道临川宋氏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打击世家了么。”
“成帝墓归故里,一手捧出了陪都临川,所有皇子除东宫外都住到临川去,逼迫世家也回到故居,建康只留嫡脉”
“老宅分家的人都希望能从建康嫡脉得到好处,但在老宅住的远了也疏远了,不可能始终和建康嫡脉一条心的。”
“武帝说亲亲之恩,成帝忆思乡之情”
“到了昭,惠二帝,是捧杀的手段。”
“朱张两姓,最煊赫的时候几乎能与当年宋氏代晏前的刘氏齐平,但为什么没奏效呢,因为世家只是不愿意看到朱张的凌驾于旁姓之上,而宋氏是害怕。宋氏不会真的给朱张那么大的权利,第一个削朱张的肯定是宋氏,世家就看着,所以朱张到现在元气不复”
“再往后就是崇安年间,文帝七次离京,用国库的银子和世家对着砸。皇帝离京,花钱流水,每到一地,必住世家老宅。官府也跟着掏银子,但真正被掏空了的,是世家。第七次的时候,世家已经受不了了,到了临开锅前最后的时候,将要沸腾,正好,动兵了。”
容慕轻轻摸着容昀的头,“自古只有消匿于兵祸战乱中的世家,可临川宋氏试图用皇权一点点彻底打垮世家。”
“宁乱臣也,披肝沥胆一脉相承。”
容慕叹息,“晏明帝一代圣主,只可惜天年不永。”
“到了先帝手上,看着是一直在安抚平复,修养生息,把几乎搬到明面上的矛盾又按下去了。”
“但先帝打破的是礼法,摧折的世家的信仰。”
“从二爷登基践祚,嫡长承制,注定沦为空话。先帝没有嫡子,先帝让长子死的不明不白。文帝动的是世家的根基,先帝动的是世家的立场。”
“你所忠于的君王,背谬于你坚信的嫡长。”
“当今站在这儿,就是在讽刺嫡长,让世家迷茫无所适从。”
“几代铺垫,真正收网的人却不是当今。”
容慕叹息,“太子死的不冤。”
容慕希望容昀是真的明白,“太子正嫡出身,由太子继位后出手,会平稳很多。”
“太子承先帝教导,对世家殊无好感。”
“太子放弃,疏远,甚至厌恶本该支持自己的世家。”
“太子怎么敢放弃,因为太子知道皇上是支持他的。”
“自古东宫不易,因为东宫很难真正拥有自己的人。”
“东宫的班底和皇上是高度重合的。”
“太子放弃了世家以后,实际上庶族并不是太子的人。永宁街永远只忠于皇上,太子是无法真正借助永宁街的力量的。”
“太子只有皇帝。”
“但在世家决意破釜沉舟要逼太子让位的时候,皇上是无法时时刻刻保护太子的。”
容慕笑笑,“哪有千日防贼的。”
世家不肯等到太子上位,等宋氏攒好大招,就先自爆了。
“当世家明白太子的态度无法转圜的时候,世家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世家变了,不再是当年的世家了。”
容慕的目光有些悠远,“世家和太子,在大家清楚了各自的底线以后,注定是要不死不休的。”
“所以谢怀瑾敢在建康发难,他背后,是整个乌衣江左。”
“世家未必会下场支持,但一定会保持缄默。”
“庶族是不会为太子拼死的。”
“一旦陛下离京,整个建康,还有谁能保护太子。”
“很早以前,谢怀瑾就在鼓吹豫章郡王是临川宋氏最后的世家子。”
“已经崩坏了的道德,时刻牵引着的利益。太子又决意与世家相背,世家也只好抛弃太子。”
“连河东卫氏都不会为太子出力的。”
“就算太子调右卫营入京,结果也不会改变的。”
“所有人都不希望太子登基,所有人最隐秘的内心,最大逆不道的想法,都是太子薨逝。”
容慕压低声音,“连永宁街都不希望。”
容慕看着容昀睁大的眼睛,“朝堂越乱,皇帝才会更加倚重永宁街,永宁街才能拥有更大的权利啊。”
“阿佑,”容慕扶住容昀的双肩,“人皆有私。”
“你要看透,更要想透。”
“太子看透了,但太子有千万人独往的决心与浪漫。太子在年少时可以为他的理想赔上性命,但太子若还有十年,一定会后悔的。”
“没有什么理想比得过性命。”
“阿佑,你要好好活着。”
容昭是一定要杀了谢怀瑾的。
别人说容昭谋逆是诬陷是攀咬,谢怀瑾一说,不说信的人有多少,这名声首先就蒙了阴影。
不好收场。
容昭就是这么不要脸,既要做事又要甩锅。
容昭不想给谢怀瑾一点挣扎的机会。
容昭想起太子临死前的那番话。
容昭微微垂眸,“沤珠啊,陛下待你究竟有何亏负之处?”
容昭笑了一声,漫道,“仕以上卿,妻以公主。”
容昭蹲下身,是要谢怀瑾彻底崩溃,“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容昭想,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被太子问的哑口无言啊。
陛下回京。
宋承徵在长信宫独坐了半夜。
梁和鼓起勇气,提着灯,轻手轻脚来到他身边。
长安用好勇气敢送死的看傻子的目光看了梁和一眼,就垂眸继续装死了。
宋承徵并没有发作。
宋承徵没有力气发作。
宋承徵握着梁和的手,“朕不该放太子一人留京。”
梁和知道他只是想倾诉。
宋承徵轻轻说,“朕错了。”
梁和听这些还是会感到惶恐不安。
宋承徵整个人状态很微妙,“先帝……把世家留给朕和太子,可朕刚刚继位时候,朝中无人可用。朕那时候不敢用容慕,一个陆照临一个梁楚根本压不住,梁胥在扬州是定海神针,朕不可能把人调回来。”
宋承徵以前从不会和她讲这些。前朝后宫,他是个分的很清楚的人。
宋承徵抽了口气,“只有谢怀瑾,能经纶世务。”
宋承徵闭上眼睛,“朕其实一直在缓和与世家的关系,朕不想像崇安年间一样,最后两败俱伤。”
梁和目光停在宋承徵的鬓角,是黑的,但很脆弱。
梁和忽然觉得这男人很可怜。
宋承徵,“其实是朕心软了。”
梁和绝望又甜蜜地发现自己更爱他了。
梁和抱住他。
宋承徵有些悲凉的意味,“朕下不去手,就想着留给太子,太子承先帝教诲,对世家殊无好感,是朕错了。”
梁和以前无法想象宋承徵会一遍遍重复自己错了。
“而且太子长嫡出身,日后登基践祚,再来操刀,经过端泰年间的平稳,也会更利落一些。”
“由朕出手的话,太险了。”
“先帝什么都知道,”宋承徵声音颤抖,“所以先帝看重太子。”
梁和明白他的痛,但无法感同身受。梁和不知道丧子之痛是有多痛,梁和只知道自己的心在为他疼痛。
因为他的痛苦,梁和感到痛苦。
“朕什么都听了先帝的话,唯独先帝说谢怀瑾可用,待平稳以后,寻罪杀之。”
“朕只听了半句,朕把永嘉嫁给他,是朕错了。”
梁和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梁和知道自己已经哭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以前为什么没有提醒他呢,她以前怎么就能等着太子去死。
那是他的儿子啊。
事业上太子是储君,感情上谌祈是长子。
梁和可以说服自己不知道太子会死,但此时此刻,梁和依旧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梁和第一次发现自己讨厌这样的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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