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程想起城阳公主嫁给他的那天,女官引着他与公主相见,红烛喜帐,城阳公主是个美人,灯下有窈窕风致。
蒋程见礼,“臣请公主长安。”
城阳没说话。
蒋程也没有起身。
蒋程看见一只纤润凝白的手,抬起他的下颌,蒋程记得当时他第一次对上公主的眼睛,城阳的眼中仿佛落满星辰与笑意,“驸马安好。”
蒋程脸红了。
城阳的手指划过的地方热辣辣的,蒋程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蒋程听见城阳公主笑了一声,手不轻不重搭在他肩上,“驸马自去安置吧。”
美人香暖娇软,只是他无福消受。
城阳靠近他,蒋程几乎能想象到女官是怎样皱眉的。
城阳吹了口气,应该是香的,只是他整个人已经晕乎乎,辨不出来了。
城阳含笑,“我累了。”
蒋程傻乎乎就出去了。
谌竫是亲眼看着自家兄长宋谌意是怎么把蒋程灌到半醉不醉,谌竫以前无法想象他阿兄也能和人勾肩搭背,一口一个姊夫。
谌竫有种哥哥被抢走了的感觉。
于是谌竫全程拽着谌意的袖子,走哪跟哪,像极了经常踩到他袍角把自己绊摔的宋钦怡。
连酒都没喝几口。
好气。
谌竫虽然没喝几口,但身上还是沾了酒气,就不想回长信宫。
阿娘倒是不会说他什么,父皇也不会管这种事,谌竫烦的是宋钦怡。这小姑娘只要晚上等不到他,看见他又闻到酒气一定会哭,哭个不停,然后阿娘就会让他多多顺着点钦怡,他凭什么啊。
宋钦怡在父皇阿娘面前一副人畜无害,其实这小姑娘坏的都冒泡了,成天只有她欺负谌竫的份好么。
宋谌竫就和阿兄卖萌,装醉,装走不动了,于是谌意只好把真演技派假小醉猫宋谌竫同学捡回了自己家。
右武候府。
谌意不像他父皇宋承徵,当初先帝没想好要不要立这个次子,于是先封了宋承徵一个广陵郡王。谌意还没封府的时候就已经是内定的临川郡王,宋承徵帮谌意安排的明明白白,比当初他老爹安排自己的时候还精心。
谌竫拉着谌意的袖子,谌意在前面走,谌竫就小步跟着。谌竫到底是有点醉了,走路不大稳当,跌跌撞撞,谌意只好扶着他。
谌竫睁着大眼睛看着谌意,“阿兄,这么晚了,不会撞到阿兄的姬妾么?”
谌意一秒撒手。
谌竫晃,晃,晃,扶住了,没跌倒。
谌意,“我看你就该被丢回去。”
谌竫摇头,“不要。”
谌竫可怜巴巴,“阿兄收留我。”
谌意虚张声势,“还乱说话么。”
谌竫想了半天,瘪着嘴点头,“说。”
谌意被这不讲理的小孩儿气着了。
蒋程是多久以后才知道城阳一直都是在像逗猫逗狗一样逗他玩的呢。
蒋程不知道。
蒋程宁愿自己只知道在长安宫中宋叙晚的挽靠是在皇上面前做戏,只知道在景阳宫中会娇娇地让他给她端一盏茶是叙晚不愿让母妃担忧。
哪怕只是不喜欢他呢。
蒋程知道自己原就是高攀了城阳。
城阳是会因为自己这个驸马被人笑话的。
虽然谁能笑话宋叙晚,这个问题蒋程是想象不来的。
蒋程只是有些落寞而已。
城阳看不上他,是多正常啊。
蒋程曾经在长春宫,先太子身边远远见过一次宋叙晚。金尊玉贵的城阳公主,那时候蒋程慌忙低头。
一如此时。
城阳逼近他,蒋程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力度,城阳没说话,但她在无声质问他。
蒋程没有办法。
蒋程原本什么都不知道。
蒋程就算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成国府是蒋瀚的。
蒋瀚身边有蒋济。
蒋程只是个弟弟。
城阳的声音是咬破了舌尖迸出来的。
“蒋程。”
“你带我离京,就是为了让我回京以后,连阿弟的灵位都见不到么。”
蒋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叙晚忽然说,“旧年楚月没的时候。”
“楚月拉着我的手,说到底还是走在我前面。”
宋叙晚看着蒋程惨白的脸,有一种残忍的快意,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蒋程,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卑劣。”
只有谌意知道,只有谌意依旧会对她好。
宋叙晚得知诸邑公主许嫁容昀,谌意匆忙赶到景阳宫的时候,叙晚已经找到了楚月的地方。
叙晚问楚月,“我费尽心思,难道是为了成全你么。”
叙晚感到荒谬,“从小我就事事让你,楚月,所以你抢我东西抢习惯了是么。”
“怎么卫皇后都死了,你还是能压我一头。”
叙晚真实地气笑了,“楚月,我们来日方长。”
叙晚看着楚月无波无澜的眼睛,“你最好活的长长久久。”
谌意是闯进楚月的寝宫的叙晚拉走的。
叙晚也听说谌意后来送了一堆东西给楚月赔罪。
宋叙晚那天在谌意怀里哭的天昏地暗。
宋叙晚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比楚月还要脆弱。
当年先太子,卫皇后去了,永嘉没了,谌章也见不到了,楚月只是大病一场,游魂般落魄。
宋叙晚发现原来没有了谌意和阿娘,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这怎么一样呢,叙晚告诉自己,谌意和我的情分,哪里是先太子与楚月那点面子情能比的。
宋叙晚转过身,“你走吧。”
宋叙晚轻轻地,“放心,我不出门。”
叙晚忽然落泪,“蒋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叙晚抽噎,“原来我们注定是要不相欠的。”
蒋程被定在原地。
蒋程听见宋叙晚问他,蛊惑一般,“你愿意陪我一起死么。”
蒋程想,我不愿意。
谌竫在接到宋叙晚的死讯的时候,已经木然了。
永熙城阳公主宋叙晚。
谌竫想起一年前的事情。
谌意让他管好他的小姑娘。
宋钦怡。
宋钦怡也不知道是有被害妄想症还是怎么样,十一二岁的时候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比如要是谌意喜欢她对她动手动脚让皇祖父知道了就会一气之下废了谌意。
逻辑呢。
我父皇为什么会信啊?
我阿兄有这么变态吗?
谌竫到临川郡王府把小姑娘带回来的时候,其实是听到谌意含笑问钦怡,“你是不是喜欢你小叔叔啊?”
谌竫假装没听见。
谌竫知道谌意是替他问的。
宋钦怡的喜欢全都是自欺欺人,她只是一直在恐惧,恐惧自己会被丢下,希冀着能抓住点什么罢了。
谌意知道,谌竫也知道。
所以谌竫觉得自己才是疯了。
谌竫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你怎么就觉得,阿兄以后会要你的命?”
“你看看叙晚。”
“怎么叙晚阿姊就能活的好好的。”
宋谌竫冷笑,勾起小姑娘的下巴,“若你真是我妹妹。”
“蠢成这样,我不介意教训你。”
“宋钦怡,你是先太子遗女。”
“长兄一世令名,只有你一个女儿。”
宋谌竫按着她的肩把她摔在墙上,“你配么。”
宋谌竫看小姑娘泪如雨下,不带一丝怜惜,“没有下次。”
史书里读到晏明帝几次一语成谶,当时拍案,有激昂的感叹,原来亲历时是如此无奈。
叙晚还是死了。
最后也没能活的好好的。
宋谌竫是十六岁的时候被推上皇位的。
宋谌意死在那一年,宋谌竫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死在那一年。
天翻地覆。
也许是东宫案的时候他还太小,没来得及体会,老天就补给了他。
为什么呢。
谌竫很多时候都希望死的是自己。
阿兄是因为他才会死的啊。
梁秋延是以庐陵郡王的名义约的谌意,阿兄没见到谌竫,也没能回去。
就像谌竫也没能再见到阿兄。
这么巧,谌章病逝在泰陵。
谌竫也感到荒谬。
值得么。
谌竫很想去问阿娘,每年的福袋你不是都会给阿兄准备的么。
谌竫其实很清楚,没有阿娘,禁宫之中不可能这么平静。
电光惊雷,在父皇去后,这一切都太快了。
不然阿兄不会来不及应对,动乱也不会比当年东宫案还小。
四年前容昀总算当了个郎中,三年前定国公梁胥病逝,同年梁楚也辞世。一年前陆照临身故,王简辞官归乡。
端泰末年其实也还算平稳。
在重臣相继凋零的情况下,宋承徵当时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可宋承徵依旧能尽力维持住朝野的稳定,把所有的蠢蠢欲动死死压住。
只能说天意如刀。
程继善最终还是倒向梁秋延,朱成礼很早就把宝压给了梁秋延,蒋瀚蒋济都希望成国府能更近一步,姜盛婴天然被绑在永宁街。
宋承徵在最后几年一直试图让梁秋延出镇地方,但梁胥梁楚的离世让梁秋延直接丁忧在京。
程继善没能彻底取代梁秋延,于是选择跟着梁秋延。
陆照临的死才是最后一根稻草。
要是早死几年,宋承徵也有时间筹谋。晚死几年,宋谌意就能根基稳固。
偏偏死在这时候。
都是命。
就像宋钦怡的小楷,落在卫女笺上,一笔一笔,问谌意,“阿兄可愿过府,小叔叔并钦怡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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