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传,琴仙一怒,十方杀戮。他们都以为师父的琴最厉害的时候,出的是凶悍凌厉的杀招。
但阿璟知道,师父的琴以柔为最高境界。
于不温不火中弄弦,于波澜不惊时出招。
万物大象,柔以克刚。
这是师父弦音术的至上之境。
此刻,自家师父就在那花树下悠闲地坐着,像是弹着什么怡情小调一般悠然弄弦。但在他周身已然由花叶自如地形成了一道严密的防护壁,为他阻挡着不远处来自枪仙的凌厉枪势。
这一攻一守之局,看似平和,实则暗藏锋芒。
阿璟心下很是担忧自家师父的情况,但她也明白,若是他姬非闲决定好的事情,旁人无从插手,不得干涉。
只得在一旁干着急的她转头看了看身侧静立了很久的无心。
“小和尚。”
阿璟轻轻扯了扯他飘动的宽大广袖,带着些希冀迎上他沉如水的眸。“你说我师父他现在,打得过司空前辈吗?”
“他们二人,不分上下。若是久战,则有悬殊。”
无心抬眼,观望着眼前的战况,淡然出声道:“你师父现在的身体,不适合久战。”
“那怎么办啊……他俩若是打得高兴,那不是几天几夜也结束不了。”
阿璟很是着急,她也是晓得自家师父对比武这事也挺上心的,再遇上好战的司空前辈……
“若是不得以之时……”
无心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道:“我会以天外天宗主的身份,亲自劝阻。”
“……嗯。”
原本还在担忧着自家师父状况的阿璟,此时却因为小和尚一席话和那熟谂的举动,恍恍惚惚地有些不知所措。
倘若细细咀嚼小和尚这一席话,便会发现,他说道的是天外天宗主,而不是少宗主。
这么说,便是意味着他会同她一起去往天外天,继承叶宗主的衣钵,从少宗主变成宗主。
可小和尚越是这般,她越是心头难安。尽管这一切在如她期望般进行着,她却没有那种即将功成的喜悦。
阿璟知道小和尚心里最期望的,是回到寒水寺,蒲团相坐,经书为伴。
在他的心里,那里才是他的家,是他家老和尚为他遮蔽风雨多年的家。若是他不想回天外天,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一切,阿璟都是明白的。
可正如萧狐狸所言,小和尚如今的所作所为,都让她不得不尽快想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对于小和尚的改变,她会想怎么做……
“我是怎么想的呢……”
阿璟无意识地呢喃着,视线却是被那花树下抚琴的人影给吸引了去。
琴仙与枪仙的对决,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就足够令人精神振奋了。
但阿璟面前的这场琴与枪的对决,却是异常温和平淡的。
持枪的人没有呼喝着起势,没有疾行提枪冲阵,没有长|枪繁琐的一招一式。有的只是那随风而发的凌厉枪势。
抚琴的人只是悠然静坐,拨弹不乱,曲调有意。琴鸣声声,未有急促,未有声厉。泠泠弦音随风,花叶成阵,巧妙地化去袭来的枪势。
阿璟看得分明,两个对决的人未曾近身搏斗。这隔空对峙的打法,她还是头一回见。远远看去,倒像是真真切切的琴与枪的对决。
“他们二人,一个是用琴之最,一个是用枪之最,如此拼斗,倒不如说是在较真一般。”
无心眉头轻蹙,缓缓开口道:“至于他们在相互较量的,我想大概是……”
“以傍身之器为辅,内功相斗,两位前辈怕是是想以此一争高下。”
不知何时现身过来的萧瑟抱起双臂靠着树接过了无心的话。
他懒洋洋地打了哈欠,忽而嗤笑:“说到底,不过是两个老顽固想要分个特殊武器排榜之最,论当世枪仙只有一个,琴仙也只有一个,这唯一的两位见了面,自然是要争个高下的。”
“哦。”
阿璟听得似懂非懂,下意识点了点头。
“不对啊!”她恍然醒悟过来,一脸古怪地看着那不请自来的萧狐狸。
“你怎么过来了?”
萧瑟闻言一怔:“我为什么不能过来?马车上待的闷了出来走走不行吗?”
“……”
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的阿璟噤了声,她摆摆手尴尬一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一眼。
心下却暗道自家师父居然不点萧狐狸的睡穴,明明他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怎么就放过了他呢?据小雷说,这个萧狐狸是一个略微破败的名曰雪落山庄的客栈老板,他是欠了他好几百两银子才一路跟过来的。若是真的普普通通的人,这么跟过来也是很正常的。
但怪就怪在,他有个江湖百晓堂堂主百晓生弟子的身份,这样的人怎会只图几百两银子就淌入这片血雨腥风的江湖?再加上自己师父这一战,照理说应是与其他人等无关的,为何点昏了小雷和唐莲却放过了雪落山庄的萧瑟?
莫非,他其实是有什么特殊身份?
想着想着越觉得有猫腻的阿璟两眼一转直勾勾地盯着萧瑟看了半天,从他一身千金狐裘大衣看到腰悬的明玉环佩再到脚下的黑金腾云靴,除了那满身四溢的丝毫不低调的富贵气息外,阿璟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刚想揉揉眼睛作罢,忽然一只温润的大手遮住了她的眼。
“非礼勿视。”
耳畔有什么人压低了声线沙哑地说与她听。阿璟目不能视,却清晰记得那两眼一抹黑前映入眼前的熟悉的白。
她一时间被挡地莫名,刚想挣扎,却听见那人又轻轻说道:
“你不专心。”
“啊?”
阿璟被说道地一愣,晃神间自己忽然被人架着肩膀扳到了另一边。
无心抽回手,看着仿佛有些失了智的阿璟淡笑。
“师父打架,做徒弟的怎能不专心细看?这种时候,还是莫要看旁人的好。”
“……哦。”
阿璟有些不明所以,但见小和尚说得如此认真,她只得继续转头眼睛往自家师父身上瞅。
身旁的萧狐狸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不正经的和尚,没救了。”
“萧老板。”
无心也淡笑回应之:“这可是我们天外天的家务事。”
“嘁。”
萧瑟白他一眼,抱起双臂跳到了另一处树上小憩。
阿璟看得莫名,再加上只听了一半话,不知怎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怎么了?你俩因为以后谁干家务而闹不愉快了吗?”
“……”
无心古怪地瞅了她一眼,末了又别过头去不再看她那张好奇的东瞅西望的小脸。
“专心看你师父去。”他背对着她闷声道。
“那好吧。”
阿璟点头看去。
此时自家师父还在跟司空前辈比拼所谓的内功,那琴曲拨弹着换了又换,人却始终没有分出丝毫胜负。
那头,持枪的人舞得虎虎生风。
这边,弹琴的人坐得气定神闲。
二人相斗,不露一丝破绽。
一枪一式,一弦一音。
几下碰撞,几经激荡,佼佼之器,无有上下之分。
耍枪的人长|枪久攻不下弹琴的人布下的花叶阵便掉转枪头,去了威猛无比的攻势,一枪掠起,倒转乾坤,转刚为柔。
只见司空长风喝道:“枪若游龙,惊鸿照影。”
那长|枪直入云霄,枪势迅疾仿佛能翻云搅雾一般,带起风萧阵阵。
一枪既出,竟翻搅地姬非闲的花叶阵几欲溃散。
司空长风见状,手上再次发力,一边游刃有余地接连变换枪势,一边不忘嘴上打趣姬非闲:
“你的花叶阵再严防死守,到底不过也是借弦音引风力凝聚花叶,我这一枪也引了风来助阵,这下你可就不得不再使个新招了。你这老妖怪在苍茫山窝了那么久,可有酝酿什么新的招数?”
“哎,你这老顽固。”
姬非闲苦笑着收了那被司空长风枪势搅得四散的花叶,双手轻抚震动的琴弦直至其平息下来。“明知我只擅长群攻,却总是来找我单打独斗。”
他摇了摇头,收好怀中的七弦琴。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不远处收了枪势的司空长风。
“怎么?你这是要跟我近身搏斗了?”司空长风不解地蹙起眉。却见姬非闲自腰侧摸出一根玉笛,在手中翻转着把玩了起来。
“非也非也,我的琴若是攻起来方圆百里都会被波及。所以,我只好用这根伤害略小的笛子发起进攻,你可要瞪大眼睛看好了。”
说着,姬非闲将玉笛转至唇边,开始轻轻吹奏了起来。笛音缥缈难寻,却又清晰入耳。那熟悉的曲调和诡变的节奏让阿璟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音缚神魂!”阿璟若有所思地道出此招。
她扯了扯身侧无心的衣袖有些小兴奋道:“这招我知道,师父教过的。练到大成就可以在不近身的情况下封住听者的奇经八脉,动弹不能任人宰割。你说我师父把司空前辈定住了是不是这场架就能结束了?”
“……怕是不会如此简单。”无心低头看着阿璟略显兴奋的小脸,有些迟疑地开口:“枪仙的封号可不是说假的。”
“……其实我知道的。”
阿璟失落地垂下头去。
“那你……”无心刚想说些什么,那边姬非闲忽然歇了笛音唤过阿璟。
“徒儿,看好了,为师教你一招新鲜的。”姬非闲十指翻飞在笛孔上,把着玉笛吹奏出了一段古怪地旋律。
笛音声声,入耳悠扬。
阿璟闭眼听得分明,师父吹奏的前半段是音缚神魂的招数,后半段却是不知名的小调。此调音律惑耳,似乎能使听者致幻。
曲调变换间,她仿佛来到了一处方外之境。
那里是天外天,有着十方魔域中最美的景。
她听得山涧鸟鸣,听得那淌过苍茫山脚的忘川河水细流无声,无声却胜有声。
再想细听时却是猝不及防额上一痛,阿璟睁眼,面前是伸手欲再弹她一下的小和尚。
“……你弹我?”
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尽管这个举动自己似乎对某人做过了很多遍,但是放到自己身上阿璟却是惊了。
因为这完全不像是她认识的小和尚会做的举动。
正自纳罕着,无心收回手状似云淡风轻般一笑:“你刚刚在分神,我怕你被你师父笛声蛊惑中了幻术。”
“……”
阿璟感到有些哑口无言。
她早在跟着师父的那天起,就不知道一天天被师父那魔音灌耳了多少回了,他的多少新招数都被她亲身尝试过,自家师父一个小小致幻的调子自己又怎么可能会中招。
况且她知道师父的音律操控地很是精妙,群攻技能单独锁定在某一个人身上也是能掌控的。
所以……
阿璟古怪地瞅了无心一眼。
小和尚确定不是在逗她好玩?还是单纯想借机将她弹过的脑瓜崩一个个弹回去。
想到这里阿璟连忙捂住脑袋后退了几步远离了无心的魔爪。她确定了安全距离后,拔高了声调再三嘱咐他道:
“我没事儿,你可别再动手动脚的了啊。”
“……嗯。”
见她如此抗拒,无心收了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一度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直到萧瑟一声嗤笑,这份少有的沉默才堪堪收了场。
他自树上几步轻跃了下来,面上是毫不掩饰地戏谑之意:“有一个词叫做关心则乱,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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