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冰冷的话语回荡在无心的耳畔,他苦笑着闭上双眼。
那垂落身侧的双手也缓缓抬起,于胸前虔诚合十。
那是行佛礼之人惯用的诵经手势。
无心腕间的白玉佛珠,沐着冷月之辉泛着寒凉的光。
他轻启唇瓣诵言经文,白色禅衣在月下瑟风中徐徐飘动。广袖流云,探出腕间一抹白皙。
无心眉眼如画,却是面容冷峻,神色晦暗不明。
只听得声声佛语梵音传出,少女面上忽而抽搐着扭曲了起来。
“唔啊啊啊啊啊……”
她痛苦地抱住头惨叫,面上黑色魔纹开始若隐若现。
受其影响,少女身上缠绕的黑色魔气开始溃乱,四处飘荡着,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一草一木,直至其化作腐败一片。
这肆虐的黑气唯独在无心面前却是乖顺服帖。
他掐诀祭出一护身金钟罩挡在身前,那黑气百般上不得前,无法近身。
眼见着那黑气无法攻入,而无心大半经文就要诵言完毕,他却忽然收了声,停下了所有未施的举动。
只因,眼前的少女早已蜷缩在地上小声呜咽着,模样楚楚可怜。
见卿如此,无心自然是心软了。
他放下那行着佛礼的手,去了那护身的金钟罩,唇瓣轻颤着一张一合,却终是噤声作罢。
他向她步步走近,抬手轻抚她的发。
“阿璟,别哭了,我不念了,你快起来吧,地上凉。”
“呜呜呜……”
少女依然在小声呜咽着,似乎是哭得急了,说话也磕巴了起来:“你,你又要关我了……那里那么黑,那么闷,我一个人,我好怕……”
她一边哭着说着,一边顺着无心探过来安慰的手抓了过去,然后顺势扑进了无心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温软令无心怔然,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任她蜷缩在自己怀里,那只佩着佛珠的手却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探上去,贴合少女颤抖的背。
几番犹疑间,无心没有注意到少女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
待他反应过来时,身上几处大穴却是被定住了。
他试图抬手,却发现四肢僵劲不能动。
而那先前示弱做梨花带雨状的少女早已换了一副模样。
“呵呵呵,看来你这宗主当得也不过如此嘛……”
少女冷笑连连,忽而歪头佯作疑惑:“听说叶宗主之前是出家人?现在来了这十方魔域也不忘手行佛礼?怎么,一个和尚如今也会被女色蛊惑?”
她一边轻语着,一边俯下身靠近被魔气缠绕浑身僵硬的无心。笑容娇俏,眉眼间却是邪气十足。
“真是好笑呢,叶宗主。”
挑眉看着眼前仅着一件白色禅衣身影单薄的无心,见他在她面前动弹不能面上却无丝毫失色之状,只是那漆黑如星夜的眸里沉了太多温柔和悔。
阿璟心头有些无名火瞬间就涌了上来。
她皱眉抬手,单手扣住眼前人的白皙又脆弱的颈,手上未曾发力,指间却是一片寒凉。
似乎是想看到被把住命门后眼前的少年会是怎一番模样,阿璟隐隐有些期待在心底。
可结果却叫她失望至极。
面前的少年神色未有半分波澜,只是看着她的眼里藏了些忧伤,无有惊恐,无有慌乱。
见无心被她掐住颈项却依旧是那副神情,阿璟有些羞恼,她眯起眼神情冷冽,手上下意识用了几分力道。
“怎么?叶宗主受制于我,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她再次试着威胁他,可她却只得到了眼前人一句清浅又果断的回答:“不,你舍不得。”
无心被阿璟把住命门受制于她,但他的眼里只有面前少女放大的熟悉容颜,看着她惊疑、气恼那般生动的模样,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一丝微弧。
“我的小阿璟,是舍不得伤害她的小和尚的。”
“……为什么舍不得?”
少女惊恼又疑惑。
“因为啊……”
无心轻笑,眼里映着少女愈发生动的神情。
他唇瓣轻启,沉着声线轻柔地回答她道:
“她曾说过,我是她自始至终都想守护的人。”
“……你。”
阿璟蓦然睁大双眼,刚欲说些什么。
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凉风习习,此间湖畔。
有一少年,于月夜下沐浴更衣。
一番活色生香之景却被不速之客打断。
青衫少女卸了佩剑,去了斗笠面纱,撑起小脸儿笑意盈盈地看着有些惊慌的少年。
少年清润的双眸里,映着少女一张一合的红唇。
而那红唇张合间轻吐的,是那醉了晚风的誓言:
“虽说师命难违,可我自始至终想守护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寒水寺里的无心和尚,也不是什么天外天少宗主叶安世,只是你,眼前的你而已。”
……
记忆碎片来得突然,也来得猛烈。
又熟悉,又陌生的话语不经意地开始一遍遍回荡在自己耳畔。
阿璟蹙眉,还想要再看清些什么,额间却突然传来了刀搅般阵痛感。
“唔嗯!”
阿璟痛得蹲下身抬手捂住自己的头。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感觉疼痛。
所有的痛觉仿佛因了自己身上四溢的魔气,它们搅得她识海纷乱,痛楚满面。
头痛欲裂间,有什么人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念着什么,便有金色的佛光闪过她面前,为她抵御着那些不断溃乱侵蚀的黑色魔气。
阿璟终是承受不住了,顺着那人温暖的怀抱便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前,她隐约记得自己看到了那人沉如星夜的眉眼。
满目温柔,陌生,却又熟悉。
他似乎正在用那双温柔的眼看着她,好看的唇角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
可他在说着什么呢?
阿璟未曾听清,意识便兀自陷入了混沌。
而少年依然沉浸在这片停歇的宁静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
“……阿璟,别怕,我带你回家。”
无心语调轻柔地哄着怀中的人,看着她安睡在自己怀中的恬静睡颜,心头一松,缓缓舒了口气。
他抱起怀中的少女,撑着僵硬的腿脚直起身来。
一转身,背后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白发男子。
“宗主,这一次,时间久了些。”
白发男子神色满是郑重,腰侧的佩剑衬着清冷的月光,清寒又冷冽。
可无心却像是避而不答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嘘,莫叔叔,阿璟她睡着了,我该带她回去了。”
说着,他就要抱着怀中的少女转身离去。
“你!”
被唤作莫叔叔的白发男子似有些不解,几步挡在了无心身前。
“宗主,你打算瞒小丫头到何时?”
“……”
无心抿唇不语,只是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些。
他看着少女安然入睡的容颜,垂眸缓缓开口:“莫叔叔,还请不要拦无心去路,夜里风凉,阿璟她不能受冻的。”
见无心神色淡然,置若罔闻,白发男子忽然来了气:“叶安世!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小丫头她魔化的时间越来越久了,你以为先前的拙劣言辞还能瞒她多久?等她知道了真相,你又该如何面对她!”
“……”
闻言无心蹙眉,抱着阿璟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似乎被戳到了什么痛处,面上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一点点龟裂。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他看着怀中好似在安然沉睡的少女,心头涩然,他撑起一丝苦笑,神情颇有些无助道:
“是该告诉她什么真相?姬前辈,她的师父,从小看她到大的师父走火入魔油尽灯枯,尚等不及救治人就凉了?还是跟她说她因为师父仙逝心灰意冷走火入魔,忘记了很多事甚至魔性难拔大开杀戒?再或者告诉她先天魔体现在被江湖传遍了人人都想杀她吗?还是我该告诉她,她只有这样安睡的时候,才不会下意识地魔障疯狂地伤害自己呢?”
压抑在心底多时的话一字一句地爆发,无心轻颤着身子,再也维持不住先前淡若清风的天外天宗主的模样。
一年多了。
来到天外天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发生了那么多事,别说小阿璟,他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十方魔域失主多年早已乱作一盘散沙,唯有他接手的天外天,还是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可天外天的三位顶梁柱倒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又疲于应付十方魔域的混乱。
父亲在时打压的玄玉堂如今又余党兴起作乱……
再加上阿璟如今的魔化日趋严重……
无心闭上双眼,不忍再回想这些苦不堪言的经历。
只是那久久萦绕心头的一席话却是怎么也收不回去。
“……莫叔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宗主。”
白发男子握紧了腰侧的剑柄,压下眸底的晦暗,轻轻开口道:“你是天外天的宗主,日后必将一统混乱的十方魔域。”
“而我,无论何时,都会祝您一臂之力。”
白发男子忽然躬身下跪,抱拳道:“宗主,今日属下是来请辞的。”
“莫叔叔,你……”
无心不知怎么心头一跳,有些不安。
只见白发男子神情坚定,神情凛然道:“世传海外有一仙山,名为蓬莱。而那里有一位白衣仙人,可活死人,肉白骨,授长生……”
“莫叔叔你要去那不知是否为谣传的东岛蓬莱?那里据说无人能走出……”
无心一惊,刚欲劝阻,却被白发男子不由分说地打断。
“我意已决,还请宗主坐镇天外天,顾全大局。”
他直起身来,看着有些无措的无心,一改面上正色,微微一笑道:“莫叔叔知道阿之的孩子是有担当的好孩子,也知道阿之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更知道他不会叫他九泉之下的父亲失望。”
说罢,白发男子别好腰侧佩剑,转身当先一步走出了这片紫竹林。
冷夜寒风,送来男子一别之时的郑重承诺:
“放心,我会平安无事地带回仙药救回非闲和小丫头的。”
月夜下,乌云压顶,星子寡淡。
那身着金甲的白发男子,背影决绝,最后与那夜色逐渐地,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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