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思念了二十多年的佳人就坐在面前,明眸皓齿、语笑嫣然一如当年。两人又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一个是风度翩翩的青葱少年,一个是明慧娇艳的豆蔻少女,在这西山之中同桌畅饮、纵论古今。
二人都默契的没有谈起彼此这些年的经历,而是聊起了当年趣事,因为两人都知道在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没有将来,剩下的只有过往。凉亭之中时不时的传出一阵笑声,站在树林拐角处的程娟脸上也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七公主虞初昕如此笑过了。
二人旁若无人的谈笑声,随着山风传进山林,这山林之中都好像多了几丝生气,那树梢上的树叶看起来都好像比刚刚青郁翠绿了几分,而那满山遍野的山花,也仿若盛夏时节绚丽多姿。
脸上虽然笑着,但诸葛维依然愁绪满腹,眼底潜藏着深切的哀伤。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加之这六坛六果珍酿都是上了年份的,入口虽不觉得什么,但却后劲绵长。诸葛维带来的六坛六果珍酿才喝掉了两坛,他就已经不胜酒力,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看到诸葛维那宿醉的样子,虞初昕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站起身拿起被诸葛维放在一边的折扇,折扇两侧的扇骨已经有了一层润泽的包浆,在那通过树叶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说明折扇的主人对这柄折扇很是重视,经常拿出把玩。
将折扇展开,扇面上画的正是一副海上日出图,虞初昕轻轻抚摸着扇面的画作,眼神愈发柔和,这柄折扇正是她当年送给诸葛维的定情信物,所谓初昕者,日出之时也,而扇面上画的海上日出之图,代表的正是她的名字。
“维郎。”虞初昕走到诸葛维身边轻轻的呼唤了两声,见他已经睡熟,缓缓的伸出手抚摸着诸葛维的脸颊,可是当她的手触碰到诸葛维的皮肤时,不由就是一颤,眼圈瞬间变得通红,心中升起无尽的疼痛怜惜之情。
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诸葛维重诺痴情,这些年来忧思郁结,修为更是不进反退,此时体内气血已经有了一丝衰败之象,就如同一位迟暮老人一般。
而他又是极为聪慧之人,自从在父兄的规劝之下,从那种颓靡的状态中走出来之后,这些年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政务之中。任官历经三县四郡,在其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街市欣欣向荣,民声官誉都是极好,即便是世家寒门官员,也不得不称一声能吏干才,可见诸葛维花费了多少心力。
但也正因为这样,诸葛维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心结再未解开,又这么点灯熬油不眠不休下去,可能也没多少年好活。他如今还不到四十,这在武风鼎盛的大乾还处于壮年,但虞初昕能感觉到,诸葛维心脉之中气血不畅,呼吸之中肺有杂音,已经有了一丝积劳成疾的迹象。
“维郎。”虞初昕抱着诸葛维那瘦削的身体,把脸放到他那略显粗糙的皮肤上磨蹭着,双眼之中蓄满了泪水。她自然知道诸葛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她实在没想到诸葛维的身体已经衰败到如此程度,不由就是悲从心来。
二十年来,虞初昕行走于黑暗阴影之中,诸葛维对她的感情,已经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光芒,让她在寂静寒夜之中,依然能感觉温暖。随即虞初昕好像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从玉瓶中倒出一粒散发着精纯药香和灵气的丹药,拿过一个酒杯,把丹药用清水化开,缓缓的喂到诸葛维的口中。
“初昕何幸,能得如此真情。我又岂能让你离我而去。”说着虞初昕走到诸葛维身后,双手成指不断的点在诸葛维周身要穴之上,一缕缕精纯的真元随着虞初昕的动作,融入到诸葛维的身体里,帮着睡梦之中的诸葛维,炼化那颗丹药的药力。
过了好半晌,虞初昕才收回了双手,见诸葛维呼吸变得平缓了许多,眼中露出喜色,不过她脚下却是踉跄了几步,身体之中一阵疲倦空虚,连忙盘膝打坐起来。
虞初昕修习的是杀戮一道,炼化药力救治伤患,本就非她所长,再加上她修炼的功法霸道诡异,如果一个控制不好,会给诸葛维留下极大的隐患。虽然刚刚炼化药力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她可谓是用尽了神识真元控制着那股蕴含勃勃生机的药力,修复诸葛琰体内的暗伤,随后又帮着诸葛维打通心内凝滞血窍,梳理体内气血。
所以看似平常的炼化药力,但对虞初昕来说却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失,可谓是耗尽了心力,一番施为下来,如今只感觉真元枯竭、神识倦怠。
过了好半晌,虞初昕才睁开了眼睛。见到原本站在远处的程娟,此时已经来到的凉亭旁边,正一脸担心的看着她。
“公主,你没事吧。”程娟脸色很是焦急,她还从没见过虞初昕露出如此疲倦的神色。
“没事,只是损耗了些神识真元,静养几日就可以恢复了。”虞初昕摇了摇头站起身,再一次走到诸葛维身边,把手放到他的腕脉之上。
“诸葛公子这是怎么了?”虽然修为不如虞初昕,但药力在诸葛维体内化开之后,那股蕴含着精纯生机的药力,不断修复着诸葛维体内暗伤,一缕缕灰败的浊气被药力驱逐了出来,自然被程娟感应到了。
“现在已经无事了。”虞初昕感受到诸葛维体内的状况正一点点的好转,不由松了口气,虽然离痊愈还很远,但至少不会危及性命了。
“公主,你怎么能把那颗丹药给了诸葛公子,那颗丹药只有一颗,要是万一公主有什么意外,还需那颗丹药保命呢。”程娟感受着诸葛维那越来越强盛的气血,心中一惊,随即大是着急。
刚刚虞初昕给诸葛维服下的丹药可不是凡物,那是当年大荒神庙秘传的返天丹,传说在大劫之下,无论何等伤势,皆可治愈。大荒神庙覆灭之后,返天丹也已经绝迹,丹方也是不知所踪,而这一颗则是暗凰灭掉草原巨贾胡家之后,从胡家的秘库中搜出来,一直被虞初昕贴身佩戴着。
“放肆,我如何做为岂容你来置喙。”虞初昕脸色一冷,不过看到程娟那着急的样子,脸色又柔和了下来,缓声说道“他体内生机已近枯竭,只有返天丹可以保他性命。我欠他良多,又岂能眼睁睁看着。”
“哎~”程娟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不过看向虞初昕的眼神却多了一丝担忧。
虞初昕从怀中拿出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压在折扇之下,这荷包中有她的一缕青丝,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果这次能保得性命,她一定会和诸葛维一起离开大乾,从此双宿双栖。如果不能,那这缕青丝,就当做给诸葛维留一丝念想好了。
虞初昕取下头上的蝶形步摇,小心翼翼的包在一块洁白的丝帕之中,放入到怀里,转身看向乾元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帝都乾元,我虞初昕,回来了。”
随着虞初昕的话音刚落,天地都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声闷雷从天际传来,随即朵朵黑云从远方飘来,眼看就是一场大雨。
“我们走吧。”虞初昕看了一眼天色,开口说道。随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并指如剑在凉亭的石柱之上写了一个字。
“这是草书的跃字。”程娟辨认了一下那个字,有些奇怪的问道“公主写下此字是有什么深意吗?”
“他会看懂的。”虞初昕扫了一眼正在酣睡的诸葛维,唇边泛起一丝笑容。“走吧,进城。”
程娟在那个字和诸葛维之间扫了几眼,应诺了一声,跟着虞初昕消失在林木深处。
与此同时,陆缺也返回了乾元城中的威国公府,这次回京管家陆福并没有让马车沿着官道从南门入城,而是绕了半个圈从东门进入的乾元城。这一路上,陆缺在路边的树林里,和运河的战舰上看到了五六个隶属于凤翔军和长青军的旗号。虽然看似只是常规布防,但陆缺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大战之前的肃杀之气。
进到威国公府管家福伯去膳房安排晚上的酒席,今日国公归来,对于阖府上下都是一件大事。而陆缺则是直入中院正堂,见到父亲、母亲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连忙躬身施礼,口中言道“孩儿,见过父亲、母亲。”
“缺儿,回来了。”陆淳和虞初晴抬头见到儿子,脸上都是露出笑容。
陆淳更是走到陆缺身前,上下打量着快有一年未见的儿子,特别是看到陆缺身上的首席袍服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件衣服为父当年也是进入学宫第二年才穿上,缺儿却是比为父还要强些。”
随即陆淳又伸出手摸了摸陆缺身上的衣服,口中言道“这用首席袍服无论面料、做工,还是刺绣,可是比我当年好多了,看来我大乾这些年的丝织和刺绣工艺又有所进步。”
“父亲见笑了,孩儿岂能和父亲相比。”陆缺笑嘻嘻的说道“孩儿可是在凤鸣瑞舍之中发现父亲当年的雕刻了,没想到父亲在那时就有如此技艺,孩儿如今却是远远不如。”
原来在凤鸣瑞舍的那个池畔凉亭的十二根亭柱之上分别雕刻着象征着一年十二月的花卉图案,分别是一月的梅花、二月的山茶花、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海棠花、五月的牡丹、六月的芍药、七月的兰花、八月的桂花、九月的菊花、十月的芦花、十一月的芙蓉和十二月的水仙。
一般人还以为那十二花雕是原本就存在的,但陆缺却能看的出来,那应该是出自父亲之手,因为他的雕刻技艺就是父亲传授的,那十二花雕从构图习惯到雕刻手法都有父亲的影子,自然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文澜亭吧。”陆淳感慨了一声,转头看向妻子虞初晴,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那十二月石柱花雕,正是当年他追求虞初晴时,虞初晴为难他的题目之一,想起那时的情景,夫妻二人都是露出会心的微笑,少年时的趣事,如今都成了两人珍而重之的回忆。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故事?父亲不如讲给孩儿听听。”陆缺看着父母的样子,自然知道那十二幅雕刻肯定与父母有关,他进入学宫之后有关于父母当年的事情,也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但那都是有关学业的,而这十二花雕肯定是有关于父母当年在学宫中的故事的,要知道红叶谷中现在还立着父母的雕像,不禁心下有些好奇。
“咳咳~”陆淳干咳了两声并没有回答陆缺的话,事关当年夫妻情事,就是亲生儿子,那也是不能说的,开口就转移了话题“缺儿,可能猜到为父和你母亲为何此时叫你回来?”
“难道不是因为父亲回京,家里要庆贺一番吗?马上就是月夕节了,学宫也要休沐几日,正好我陪父亲母亲过完月夕再回去。”陆缺扫了一眼平铺在一张方桌上的图卷,刚刚他进来时,正看到父母在这图卷旁讨论着什么,他能看得出那是一幅乾元城的全图,父母二人讨论的应该与乾元城的布防有关,不过他却没有开口直言,反而挠了挠脑袋,装出一脸不解的样子说道。
“臭小子。”陆淳没好气的敲了陆缺脑袋一记,他自然知道儿子早慧且心思细密,这次叫他回来就是看看他发现了什么没有。“为父此时回京,难道缺儿就不感觉奇怪?”
陆缺闻言连忙拱手,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父亲果然不愧是我大乾名帅,此次在北疆调动天火、盘石两军,旦夕之间就剿灭了北疆暗凰经营十数年的据点,还能顺藤摸瓜揪出暗中勾结暗凰的不轨之辈,既然父亲已经稳定了北疆大局,后面收尾之事自然不用父亲插手,父亲回京不是理所当然吗?”
陆淳和虞初晴对视了一眼都是无奈的撇了撇嘴,这个儿子简直就是滑不留手,本来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发现的,没想到这小子却顾左右而言他。
“为父可没那么大能耐,旦夕之间就能剿灭北疆暗凰。”陆淳也没和陆缺纠结什么,既然儿子不想说也就算了,这件事虽然起因是在陆缺身上,但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够参合的了。
“父亲此话何解?”陆缺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头。“难道传闻中父亲调兵之事有误?”
“这件事倒是真的,我却是调动了北疆军马,把潜藏在暗处的暗凰据点都一一拔除了。”陆淳看着陆缺的表情更加满意了,自己并没有多透露出什么,但一直身在帝都的陆缺还是发现不对了,看着儿子这一年中长高了不少的身形,陆淳不禁有一种只要有此子在,威国陆家当可在大乾之中兴盛百年的感觉。
“父亲的消息来源,可是知情司、内情司和军情司?”陆缺又开口问道。
陆淳见到儿子眼中思索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那可是皇家三卫?亦或者是刺都和九曜星宗?”陆缺又开口问道。
在陆缺想来,大乾之中主管内外情报的一共有内外军知四司,也就是隶属于内阁的内情司、隶属于外阁的军情司、隶属于外相的外情司和直接由皇帝直属的知内外军情司,又名知情司。
这四大司衙都属于收集和整理情报的司衙,但在分工上还是有所不同,内情司主要是对内,监察大乾境内的一些事物,军情司则是以军事为主,主要是刺探大乾周边各国军力和军队调动、主官人选等等,外情司则是针对各国朝堂。而知情司更多的是针对大乾国内的勋贵世家,不过因其由皇帝直掌,内外军情司的情报,都要再誊写一份递交知情司。
至于皇家三卫和隶属于御史台的风评司也有情报的功能,不过风评司更多是收集地方官员在地方的风评,风评不好的都会被上报到御史台,由那些御史言官上表弹劾,每年总有一些官员因为风评司而丢官失爵,但风评司却很少关注朝堂之外的事。
而直属御前的影卫、密卫、暗卫,虽然也有一切收集情报的功能,但更主要的却是暗中保护皇室宗亲和保护皇帝本人安全,所以三卫在武力上的作用,要大于情报上的作用。
而陆缺之所以说出九曜星宗,就是父亲陆淳出京的时候,正是和九曜星宗宗主渔霞衣,无论是刺都,还是暗凰,亦或是九曜星宗,不管平时如何行事,是正是邪,都属于那个平常人见不到的江湖之中,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应该还要在朝廷之上。
不过陆缺却见父亲陆淳再次摇头,还一脸好笑的看着自己。
“是有人给了我暗凰的情报,事后证明这份情报也是切实的,但却不是内情司、军情司和外情司,也不是皇家三卫,更不是九曜星宗这样的江湖宗门。缺儿可能猜到为父这份情报是从何而来?”陆淳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家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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