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军离京已经过去了十天，按理说十五万大军调动很难瞒过有心人的耳目，就像大乾有军情司、外情司这样专门收集情报的司衙，也有影卫、暗卫、密卫这样集情报与暴力与一体的皇家亲卫，能和大乾并立两百多年的南离、天星一定也有这样的人潜藏在大乾，之前在惜缘泽时邱烈也证实了这一点，但凤翔军分批分路借着官船、商队的掩护陆续离京，走的悄无声息，就连京城的百姓都不知道凤翔军已经离开。
上午的时候陆缺和诸葛琰他去上了学宫首座亲自教授的课程，名曰思政，顾名思义就是学习如何施行善政和如何甄别政务中的疏漏，简单点说就是教人如何当好一郡一县父母官的课程，本来陆缺是不想去的，他现在已经是二品军帅了，从学宫毕业之后或许回去边疆镇守，但绝不可能治理地方，但搪塞不过诸葛琰他们，最后只好跟着去了。
不过陆缺听了一会洛首座所讲的内容却感觉很有意思，这里没有古之圣贤的之乎者也，也没有老师讲弟子听的传统规矩，有的只是洛首座举出几个具体事例，让大家讨论找出解决方法，并且每个事例涉及不同的方面，或是劝民农桑，或是修桥铺路，或是引水挖渠。
并且每个事例中都有不同的矛盾纠纷，比如修路时的占地纠纷，比如引水入渠时上游村落和下游村落的纠纷，比如劝民农桑时，农民租用官府耕牛和农具的先后次序的纠纷，虽然事情都不大，但却都是普遍会发生在乡野田间的事情，到最后陆缺也兴致勃勃的加入到讨论中去，和同窗一起去寻找这小事件中的平衡关系，以确定解决方法。
没想到就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这时陆缺才反应过来，不由赞叹首座洛沧澜的深意，他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们这些学宫学子们，治国难，治理一乡一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头耕牛、一条水流在他们这些从学宫毕业后注定进入军政两方的人看来，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但对于乡间的农夫来说，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生计，是天大的事情，因为他决定着冬天有没有足够的存粮过冬，决定着能否添置一些家用，能否为子孙盖起一间新房供他们娶妻生子。
一个上午的时间，陆缺似乎对这红尘俗世有了新的感悟，虽然他在不归山时也过着白天劳作捕猎，晚上读书休息的日子，跟寻常百姓似乎并无明显区别，但在不归山中的那些人都是跟随父亲母亲征战沙场的浴血同袍，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矛盾，少了那么一丝世俗之气，没有洛首座讲的事例那么真实。
下午的课程是格物和百工，陆缺从小跟着木灼、风珣、石宽三人一起学到了许多这方面知识，对于学宫中所教授的却是没什么兴趣，就算学宫列师讲的再好，也不如这三位分别出自机关世家、百炼世家和大匠世家的优秀子弟。不过诸葛琰、端木野和林青羽却对这样的课程很感兴趣，学宫学子平日里接触的佶屈聱牙的圣贤经典，就是晦涩难懂的大贤精义，这种不太费脑子又感觉很好玩的课程，自然会受到学子们的喜欢。
而一些想要以后进入工部锻冶司、民铸司、营建司或者军方军械司、兵铸司的学子，这样的课程是必须要去的，这也就造成了往往去听格物、百工课程的学子要比去听圣贤经典的人数多出几倍的场景。
因为授课地点在明德峰上，所以陆缺并没有和诸葛琰等人一起，他下午打算去见性峰上的学宫书库去看看书。
今年的凤鸣学宫让陆缺感到一丝陌生，除了和他同年进入学宫的那些人，其余他所熟悉的人都在这段时间结业离开的学宫，像云弦思、苏铎，他们两人毕业之后直接被羽林军要走，而孟苍和黎昶则北上去了正在重新整训的天火军，而他的表姐虞天香和他的未婚妻顾倾城则已经随着凤翔军离开京城，按照时间推算，此时她们应该已经快到靖海军大营了。
沿着见性峰的石阶拾级而上，这条路是他在学宫之中走的最多的一条里，因为他来见性峰看书的次数要远远超过去国柱峰和明德峰上课的次数，不过陆缺身为学宫首席，只要每年年末大考时各门课程能拿到甲等，没有人会管他是否来上课。
其实陆缺知道，那些学宫列师是希望他多去听听课的，只不过区别是有的列师只是单纯的想要他这个首席做出一个榜样，而又的列师则是想在他面前混个脸熟，说不定就会得到什么机缘。
不过陆缺对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太过在意，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大乾的律法也没有规定身为学宫列师就一定要一辈子呆在学宫中教书育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现在的首相诸葛行之，他以前就是凤鸣学宫上一任首座，乾皇虞元栩登基之后，调诸葛行之任吏部侍郎，两年后升为尚书，老丞相洛沧澜告老之后，诸葛行之进入内阁，先任亚相，后任首相。
现在学宫之中想要走诸葛行之这条路的人大有人在，只可惜太子虞明昊还没有到进入学宫的年纪，所以有些人就把想法打到陆缺身上，只不过去年的时候是因为陆缺身后的长公主和威国公，而现在则是为了陆缺本人。
谁都能看的出来，陆缺在离开学宫之后就会接手长青军军权，那可是皇帝本人的亲军，号称大乾第一军的长青军团，只要能搭上陆缺这条线，说不定就会接触到皇帝本人，只要能给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虽然不说平步青云，但去郡县当一任父母官也是好的。
陆缺对这种事都是能避则避，除了一些感兴趣的课程，其余的时间他不是在见性峰的学宫书库，就是在凤鸣瑞舍中看书，去上课的时间比之去年还要少了。
因为在陆缺眼里，动这样小心思的列师们虽然自身都有不俗的才华，但不适合为官。最起码不适合担任那些需要处理具体事务的官员，他们最后的去处应该是像文华阁或者校籍司这样专门和文字打交道的地方。
原因其实很简单，学宫中的优秀学子在毕业之后就可以进入军中担任伯长或者下到郡县治理一乡之地，能留在学宫任教的列师，当年又有哪个人不是学宫中的优秀学子，那他们为什么没选这条路呢，无非就是怕辛苦罢了，或者是怕与那些乡野村夫打交道污了他们清贵读书人的身份，这样的人又岂能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实物官员。
走到见性峰半山腰，陆缺习惯性的向着右侧的一个林荫处走去，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次来见性峰他都会去那座林荫小亭坐一会，一方面是休息一下，见性峰的山道蜿蜒曲折，并不是像国柱峰那样直上直下，想要从山下走到峰顶少说也要十几里山路，而令一方面这个小亭可以看到凤鸣学宫大半的景色，每次在这里坐上一会，陆缺都会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去学宫书库更能沉得下心来读书。
可是今天当他转过一个弯时，却发现那小亭中已经有一个人在了，一个身穿学宫女学子服饰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小亭中，看样子似乎是在看书，山风吹过能看到女子的长发随着清风舞动，和那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的洁白耳廓。
好一幅美人阅卷图，陆缺心中赞叹道，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似乎带着无穷的灵韵，正当陆缺想是不是要离开的时候，女子似乎听到了陆缺的脚步声，将手中书卷放在膝上转过头来，陆缺看到女子的面容时不由微微一愣，因为这人他认识，正是在雨思湖畔有过交集的乐妙儿。
“陆缺，你来啦，坐吧。”乐妙儿微微一笑，好像并不诧异陆缺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身为学宫冰美人，重来都不苟言笑的乐妙儿正一脸笑容的看着他，让陆缺不由又微微一滞。
“你知道我会来？”陆缺挠了挠头，在一张石椅上坐下。
“你经常来见性峰看书，并且几乎每次来都会到这里小坐一会，学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知道又有什么稀奇的。”
陆缺想了想觉得也是，自己确实几乎每次来见性峰都会到这里小坐一会，这见性峰是学宫书库所在，每日都有各院的学子到这里或是看书，或是查阅资料，并且这座小亭从峰顶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有人看到过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个小小的习惯，居然都被人总结了出来。
其实陆缺不知道的是，他身为长公主和威国公之子，又是学宫首席，许多学子都想用各种方法认识他，只要他出了凤鸣瑞舍，几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只不过在其他学子眼中，陆缺的性格太过于清冷，学子间的活动他身为首席从来都不参加，也很少去上课，就是去见性峰，陆缺也是直接去只有首席才能进入的藏书楼第七层，他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好机会认识他。
其实这也是陆缺为什么每次来这个小亭都没有遇到人的原因，别人知道他这个习惯，远远的见他上山，就会提前把亭子让出来，因为他们知道陆缺如果见到亭中有人肯定会转身离去，那说不定自己就会在陆缺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们可不想用这样的方式被陆缺记住，说实话今天还是陆缺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人。
“哝，给你。”等陆缺坐好，乐妙儿突然将手中的书卷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陆缺一愣，但出于礼貌还是接了过来。
“你还记得在雨思湖那座山崖时~”说道这里乐妙儿微微顿了顿，脸上显出一丝绯红，她并没有直接说那山崖的名字，因为那座山崖叫望夫崖“嗯~就是在那山崖上，我说我找到一丝灵感，想要谱出一首曲子，你离开之后，我又去了那片山崖，回来后谱出了这首曲子，你的音乐天赋连老祖宗都很欣赏，你能帮我看看吗？”
“原来是这样。”乐妙儿一说陆缺才想起来却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他当时看到白羽寒鸦，就匆匆告别跟着冬娅去清泉郡了，陆缺拿着书卷翻开，发现每一章都有一段或者几段乐句，但却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曲子，不由疑惑的看向乐妙儿。
“哦，不好意思，我刚刚给合上了，在第五十页。”乐妙儿看着陆缺疑惑的眼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说道。
“那这些乐句是？”陆缺并没有直接去翻第五十页，而已一页一页慢慢的看着，没一页纸上都是用鼠须笔写成的多少不等，段落不等的乐句，并且陆缺能看得出来，前面的曲子都有些稚嫩，越往后其变化就越多，情感也更丰沛。并且还能从那一页一页纸间，看得一个人笔迹的成熟。
“这个本子是我记录灵感的，第一页那个是我六岁时候的习作，只不过没有写完，现在看来却是很幼稚了。后面的这些也都是我一有灵感就会记录下来，可惜的是现在还没有一首可以见人的成曲。”乐妙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已经很厉害了，在认识乐供奉之前，我只是大概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再复杂一些的连看都看不懂，你都可以自己谱曲了。”陆缺赞叹的说道，这天音世家果然不愧是最求天音至道的家族，乐妙儿居然从六岁就可以自己谱曲，虽然没有写完，但在陆缺眼里已经很厉害了。
陆缺将书卷翻到第五十页，果然在五十到五十四页上是一个完整的曲子，只是他看了半天却看不出曲子的好坏来，不由摇头苦笑。
陆缺只是在小时候被母亲教导了一段时间乐理，但充其量就是照不宣科的程度，虽然他也创作出被乐聆音称为山林洞风曲的曲子，但那更多是心意抒发，并不代表他的真实水平，即便后来去竹屋像乐聆音请教过几次乐理，但那短短的时间也不能让他提高到像乐妙儿这样的水平。
“乐姑娘。”
“你曾经救过我，并且老祖宗指点过你音乐之理，也算是老祖宗的半个弟子，按照辈分来算不知道比我高出几辈，直接叫我妙儿就好了。”
“呃~”陆缺闻言一滞，如果按照礼节来算似乎是这样，但自己并没拜在乐聆音门下，可并不算她的弟子“乐供奉只是指点了我几次，我并不算她的弟子，我还是叫你妙儿姑娘吧。”
“好吧。”乐妙儿想了想点头说道。
“乐~呃~妙儿姑娘，以我的水平，你写在纸上的曲谱，我是只懂其形，未解其意，实在无法评价曲子好坏，不过既然是你做出来的，想来是好的。”陆缺有些尴尬的说道。
天音乐氏和神曲曲氏是大乾，甚至整个青木大陆的音乐巅峰，乐妙儿虽然年轻，但却已经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只从这个记载她从小到大灵感的书卷中，就能看出她的天赋有多么惊人，让陆缺来评价乐妙儿谱写的这首曲子，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
“原来是这样。”乐妙儿瞬间明白过来，虽然就连老祖宗乐聆音都称赞陆缺的天赋，但不等于他真的能看的懂这写在纸上的曲子，乐妙儿眼睛一动，拿起手边的玉萧说道“我直接吹给你听，这是我谱写的箫笛之曲，前面的两段应该用笛子来吹，不过我现在没有带，我用玉箫先吹给你听一下。”
说着乐妙儿也不等陆缺答应，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吹奏了起来。
箫音刚一响起，陆缺似乎就看到了一男一女在田间干活，男子除草播种，女子量水浇地，一幅普通农家的温馨景象。
箫音缓缓而来，如同小桥流水，陆缺似乎看到这对男女夫妻和睦，举案齐眉，道不完的红尘痴恋，说不尽的恩爱缱倦。
突然箫音悠然转高，王命下达征辟男子入朝为官，夫妻相约，十里送别。在这里箫音变得如泣如诉，女子等了一年又一年，倚门相盼，登崖望断京城路，依然没有夫君的消息。
随即箫音变快，如同疾风骤雨，噩耗传来，本地诸侯畏惧男子之才，相请不成用之斧钺，女子心肠悲断，练功复仇，风雨夜，侯门灭。
到这里箫音又变得婉转悲切，女子复仇之后，手持夫君之衣，步入墓中，不求生则同塌，但求死则同穴，芳华落尽，唯有情长，土没墓穴，箫音停。
箫音虽然停了下来，但陆缺的眼睛依然闭着，因为他似乎真的从这箫音之中看到了当年的谢长雁和柳卿雨，看到了他们之间的故事，也看到了他们那流传千古的爱情。
“妙儿姑娘，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陆缺睁开眼睛问道。
“恩短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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