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兄,还有几日的时间,我们就可以在临海郡登陆,不知你此时心情如何?”叶知秋伸开手掌,用掌心感受着海上夜风说道。
“嗨,别提了。”黎昶苦笑了一声说道“以前在学宫时一直想着能像二十年前的天火诸将一样,能够率领国之精锐为大乾征伐不臣,开疆拓土。可是当自己真的统率一营兵马,并且所带军队又是战功赫赫的精锐强军时,才知道这种压力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说到这里黎昶走到叶知秋身边,看着前面战船划破海面形成的水线,长叹了一声说道“这两千五百斥候营的前身是羽林斥候营,是集羽林军全军之力打造的精锐,说实话如果只论作战技能和实战经验,斥候营中随便选出一名普通士卒都要比我强,我除了在凤鸣学宫多读了几年书,在大局观上比他们稍胜一筹之外,暂时还真的不能用真本事让他们信服,如果不是有陆帅军令,我想要统御斥候营,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知秋闻言点了点头,孟苍和黎昶分别被任命为风骑营和斥候营校尉,但两人的境遇却不尽相同,孟苍是天生的猛将胚子,一把大斧舞动起来就如同疾速前进的车轮一般水泼不进,端是悍勇无比,如果拿上一代的人物来比较的话,孟苍更像是上一代十二军帅中以勇武著称的山阴军帅宁大荣。
而黎昶是天生的军师型人才,他更擅长出谋划策,查缺补漏。虽然自身修为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弱,但和身经百战的斥候营相比就不算什么了。故而黎昶虽然有这样的才华,却需要时间展现,远不如孟苍那种暴力的方式来的简单直接。不过好在斥候营都是军中精锐,素来令行禁止,又对陆缺尊崇异常,知道黎昶是陆缺亲自任命的校尉,对他的命令倒也没阳奉阴违。
“我相信,等到此战之后,斥候营的兄弟就明白黎兄之才了。”叶知秋笑着安慰道。
“我倒没想这么多,我相信只要我是真心对待兄弟们,将他们完完整整的带回大乾,他们早就会明白我不是一个只会传达命令的无用校尉。”黎昶将眼神看向北方说道“不过,我现在倒是越来越佩服陆帅了,听斥候营中的老兵说,陆帅带领他们在丹水突袭狂狮军团断后大军时,他们只有三百人,面对数十倍的敌军,居然能够全胜,甚至还抓获了邱烈之子邱岙,如果换做是我,我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黎兄和陆帅都是凤鸣学宫学子,想来对他应该十分熟悉,而且我听闻黎兄和孟兄在去年首席之争时,还和陆帅有过一段交集?”叶知秋问道。
“是啊,当时山海画卷中爆发了兽潮,如果不是陆帅,或许我们都会被兽潮踏成肉泥,说起来我还欠了陆帅一条命。”黎昶不由回想起在山海画卷中手持龙缠荆棘枪,挡在兽潮之前的那个身影。那个画面他永远都忘不掉,当时他就觉得京城对这位陆家俊杰的传言并非虚假。可是没想到仅仅过去了一年,陆缺已经官拜军帅,且献策平南了。
黎昶进入斥候营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想到营中上至校尉、都尉,下至什长、士兵都对陆缺信赖有加,他越来越觉得那个身在帝都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是那么高不可攀,即便是素来心气很高的他,也提不起和陆缺比较的心思。在他心里陆缺不比当年的威国公要差,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更强。
去年凤鸣学宫首席之争开启了山海画卷,叶知秋对其中消息也略有耳闻,随着黎昶的讲述,他将整个经过都在脑海中勾勒出来,不由长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陆帅不愧被称为年轻一辈第一人,其心至诚,其性至纯,能和他同一年参加大考,并且还在排名上略高一丝,我叶知秋此生也不枉了。”
黎昶闻言很赞同的点了点头,陆缺就像当年的陆淳,任谁都无法掩盖他们的光芒,能和这样的人物生在一个时代,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的悲哀,幸运的是他们能够有幸见到另外一个盖压一个时代的人物出现,而且陆缺这个盖压一个时代,不仅仅是治国领兵,即便是自身天赋和个人修为,他也资本压过同时代的所有人,但这也是他们悲哀的原因,因为他们只能站在陆缺身后仰望着他,却无法将其超越。
“唉,说起来,我的压力也很大。”叶知秋看了一眼黎昶也苦笑道“靖海军、凤翔军、羽林军、奔雷军、虎啸军、疾风军,还有帝都都在看着我们。我们是一支奇兵,一支打破僵局的奇兵,一旦失败大乾就只能正道御兵,以国势军力压垮天星王国,但这样一来不知道要阵亡多少将士,这种压力实在让人彻夜难眠。”
“是啊,我们三人不只关系到整个南疆战局,还关系到未来寒门兴衰,这份压力实在太过沉重。”黎昶心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自从接到任命以来,他们三人都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如果能给他们十到十五年时间,无论是叶知秋,还是孟苍、黎昶,都有自信成长为不下于现在十二正军军帅的程度。但现在,他们三人中孟苍、黎昶才刚刚从学宫毕业不到五个月,而叶知秋更是才进入学宫第二年,虽然他此时已经是清泉学宫首席,但此时承受如此重任还是有些太早了。
这样如山岳般的压力压在他们身上,什么学宫首席,什么学宫骄子,全都是虚的,只有率军突破广济河才是真的,这对大乾来说是必须打赢的一仗,而对他们来说是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我觉得有压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出现在二人身后,孟苍从甲板的另外一侧走了过来“民间有言,是驴是马拉出来遛遛,我们三人既然自付有才,自然要肩负重任,不然还不如回家种田,以免才具不足遗祸百姓。”
“那你为什么大半夜起来巡营,还不是怕有意外发生。”黎昶看着孟苍,没好气的说道,在学宫时两人的关系最好,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我只是白天的时候听营中兄弟说了一句话,觉得不应该辜负身上的校尉之职。”
“哦?什么话?”叶知秋好奇的问道,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叶知秋自然感觉的出来孟苍是个外粗内细的人,能够让他有所触动的话,肯定非同凡响。
“今天从瀚海军战船换到靖海军战船之后,我去给营中各级官兵安排船舱,听到士兵们在聊几个月前的小青山之战,那场战役覆灭了二十五万狂狮军团,战场之上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最后虽然是我大乾获胜,但还是损失了数万将士,我当时就问他们,当时面对二十五万狂狮军团时,究竟怕不怕,你猜他们怎么说~”孟苍说道这里卖了个关子,看着叶知秋和黎昶二人。
“怎么说?”黎昶好奇的问了一声,见孟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连忙推了他一下说道“卖什么关子,快点说。”
“那些老兵说,既然为军中精锐,平时拿最高的薪饷,吃最好的饭食,受最严苛的训练,而在战时就要奔赴最严峻的战场,面对最强大的敌人,不然还要他们这些精锐有什么用。”说到这里孟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叶军师,老黎,说实在的,我当时听到之后心中惭愧不已,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都是大乾培养出来的寒门学子,只要此战拼尽全力,即便败了也无愧于心,与其每日都顾虑颇多,悬心不已,还不如考虑如何打赢此战。”
叶知秋和黎昶闻言都是浑身一震,孟苍说的没错,他们这段时间确实想的太多,陛下的看重,陆缺的信任,还有寒门的期待,这些都在无形之中影响着他们。但其实这整件事很简单,他们是陆缺派到南方的破局之匙,只要能够完成任务,突破广济河,那么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与其思考太多,还不将心思都用在战局上。
“多谢孟兄所言,知秋受教了。”叶知秋正了正被封吹乱的衣袍,向着孟苍深施一礼。他是聪明人,也是才华横溢的聪明人,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考虑的太多,稍不注意就会被各种因素影响了真实的判断,此时被孟苍一言点醒,叶知秋突然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
此时叶知秋才觉得陆缺同时派出他们三人不是没有道理,三人的脾气秉性,甚至是心思都正好可以形成互补。就像现在,在他和黎昶都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压的喘不过气时,却被孟苍一言点醒。而这一切或许早就在陆缺的算度之中。
孟苍双手将叶知秋扶了起来,正色说道“叶军师,我和老黎的性格只适合军中,将来也只会呆在军中。但你不一样,你当年大考时的策论我曾经拜读过,端是满篇锦绣,气魄雄浑。我们三人之中陆帅之所以选了以你为主,就是因为他最看重的人就是你。二十年前,三杰带领我们寒门崛起,二十年后,也需要新的三杰,陆帅希望你能成为百里军师和计尚书那样的人,此战你尽管放开手脚,我和老黎都会无条件的支持你。”
“多谢。”叶知秋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三人之中他的年纪最小,资历最浅,跟陆缺的关系也最远,这使得他想要做某些决定的时候,不得不顾虑孟苍和黎昶的感受,此时听到孟苍如此说,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中顾忌,在这波澜壮阔的南疆之战中,书写那属于他叶知秋的一笔。
“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考虑我们自己,也不要考虑寒门未来,一切只为了大乾一统南疆。”说着孟苍伸出了右手。
“为了大乾一统南疆。”黎昶将右手放在孟苍手上。
“为了大乾。”叶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同时伸出了右手。
在这星夜的海船之上,三个来自大乾寒门的少年英杰,将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从这一刻起,他们三人的命运紧紧的被联系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京城帝都的威国公府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一张天星、南离三十六郡详图铺在书房内那硕大的桌案之上,在地图的两侧,陆淳和陆缺父子正各执红黑两色棋子,不断推演着南疆战局。而此时执黑作为防守的天星一方的是威国公陆淳,而执红子作为进攻一方的大乾的是陆缺。
“缺儿,你不但派出叶知秋作为奇兵,还让倾城和翟宁各领军一万走界山小路,如此一来,为父手中的兵马就不够用了。”陆淳看着地图上不断被调动,时不时佯攻一下的凤翔军,又看着趁着汛期过后水位回落渡河的叶知秋,还有那绕行山路的顾倾城和翟宁,就连陆淳一时之间都想不出如何破局。
他现在是模拟邱煦防守广济河北岸,可是陆缺这种一路正军佯动,两路奇兵突出的策略,让他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中的兵力是有限的,一旦分别堵截,因为距离的关系是否能来得及先不说,就是分兵之后,那佯动的凤翔军随时都可能变成主攻一方,这整个战略都是阴阳相辅,正奇相合,并且还可以互相转换。
要知道叶知秋率领的是陆缺凭之打赢了丹水、河兴原两战的精锐,而顾倾城手中则是不弱于他们的凤翔云骑和对天星极为熟悉的翟宁降军,想要分别挡住这两支兵马,没有五万人根本就不可能,为了不使这两支奇兵占据河北城池,形成支点,就唯有分兵,但分兵之后北岸防御因为兵力空虚,就会变得处处都是漏洞。
当初儿子陆缺派叶知秋三人领军南下的时候,他只认为陆缺一方面是在给寒门机会,而另外一方面是不放心顾倾城,给她手中增加筹码,毕竟叶知秋带走的两营士兵,是顾倾城最为熟悉的。
但他实在没想到儿子陆缺在无声无息间已经将天星王国逼入绝路,面对陆缺这样的安排即便是他也觉得无从着手。因为只有顾倾城和叶知秋两路中有一路成功,就会在北岸形成支点,驻守在广济郡的虞天香马上会率领剩下的三万五千凤翔左军随后跟进,到那时无论顾洁云和苏乐仪率领的凤翔军主力是在南岸牵制邱煦兵力,还是分兵渡河,邱煦都无从选择。
因为一旦他想拔掉顾倾城和叶知秋,就必须分兵,并且兵力还不能过少,那么调动兵力后留下的的漏洞就会成为凤翔主力攻击的目标。而他如果只是派出一些兵马牵制顾倾城和叶知秋,主力还是防御凤翔军的话,那么随后跟进的虞天香就会给他致命一击。这样一来邱煦能够选择的只有被鲸吞,还是被蚕食,想要守住广济河,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在孩儿眼里,无论是高关要塞,还是雄城天险,从来都没有固若金汤一说,就算我大乾的雄关飘雪关、寒山关、镇南关,也不是无法攻破的,更何况是一条河。”陆缺手中摩挲着一枚血红色的棋子,笑着说道。
“不错,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攻不破的城防,也没有跨越不了的河流,看来缺儿你一早就想清楚了整个南疆之战布局,只是为什么没在当初朝堂献策的时候说出来呢?”陆淳虽然是在问陆缺,但眼神深处却是满满的欣慰。此时的陆缺,无论的才华还是心性,亦或是修为,都已经与二十岁时候的他相差无几,看着儿子成长到如此程度,他作为父亲,心中满满的都是欣喜。
“父亲,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吗?再说那时南疆之战还没有开始,这只是孩儿心中的预案而已,没人清楚战局究竟会向何种方向演化,就像天星四位王子和武城公的王都之战,在之前我们就都没有想到。”陆缺淡淡一笑。
“缺儿说的是。”陆淳点了点头,又问道“倾城那一路,翟宁是关键所在,你就那么相信此人?”
陆缺眼中精光一闪“父亲,信任永远都是相对的,就像现在陛下将你我父子倚为柱石,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青羊帝国覆灭之后,父亲和你的天火军都被陛下调回京城修整,虽然加封了父亲爵位,但却用北疆战事已平为借口撤去了父亲北疆督帅之职,不知道在父亲心中,陛下究竟是信任还是不信任你呢?”
“哈哈~”陆淳闻言没有丝毫尴尬,反而开心的哈哈大笑“缺儿你能领会到此层,为父就真的放心了,对于陛下而言,没有什么比皇权稳固和朝局平衡更为重要的了。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当时不是陛下卸掉为父北疆督帅之位,而是为父主动请辞的。”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