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吃过了早饭，刚要离府去外阁的诸葛琰被府中管家叫住，说祖父诸葛行之正在书房等他。
今天对于大乾内外两阁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日子。每隔两年的重阳大考会在一个时辰之后开始，大考上榜的学子皆会成为九大学宫的新生，在未来会成为大乾军政两方的官员，故而大乾对每一次重阳大考都极为重视。虽然大考的流程主要由礼部和学部负责，但考场的监督却由御史台的官员和驻守皇宫的御卫负责，不过这也有例外，就像两年前的重阳大考，负责考场监督的就是顾洁云率领的凤翔军左军。
而在大考之时，内阁也会派出官员巡视考场，内阁、礼部、学部、军方，在考场之中既是监督考生，也是互相监督，以彻底杜绝抄袭舞弊之事的发生。祖父诸葛行之身为内阁首相，在这个时候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诸葛琰实在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见自己。
并且对于诸葛琰本人来说，今日他也有许多事情要忙，今日是天星战火燃起的日子的，此战的结果关系到能否打破南疆对峙的僵局，将湟雁江以北和广济河以南的各军军力解放出来，对于统率大乾十二正军和二十四卫的外阁来说，在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此时的诸葛琰虽然是被陆缺以借调的名义从学宫调入外阁的，但也算是外阁的一员，这段时间无论南疆军资的调配，还是根据陆缺的整个战略框架的细化，他都做了不少事情。所以虽然他现在不在南疆战场，但此战也算是他的第一战，他和其他被陆缺调入外阁的学宫学子一样，都无比的关心此战的胜败，这既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参与到大乾的对外战争，也是他们验证自身所学的机会。
而且诸葛琰知道，陆缺昨夜并没有回威国公府，而是一直呆在外阁之中，原本诸葛琰也是想留下看看有什么能为陆缺分担的地方，但最后陆缺只将顾浅雪、云弦思和苏铎留了下来，让其余人回去休息。以诸葛琰对陆缺的了解，他知道陆缺之所以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用意。
不过今日一早他还是早早的起身，匆匆吃了早饭之后，就要赶往外阁，作为陆缺最好的朋友，诸葛琰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陆缺究竟背负了何等的压力。陛下和威国公放权，将整个南疆战局都交到了陆缺手上，这既是信任，也是责任。诸葛琰不止一次的看到月上中天之时，外阁之中那座暂时属于陆缺处理事务的殿阁，依旧灯火通明，为了此次南疆之战，陆缺可谓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虽然诸葛琰知道，陆缺已经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天星之战，大乾还未开打就被陆缺将胜率生生的颁到七成，但诸葛琰还是想要在这时能够呆在外阁，为陆缺分担一些，减轻一些他身上的压力。因为诸葛琰曾经设想过，如果他和陆缺异地而处他会怎么样，但得到的结果却让他很是丧气，上百万大军的调动大权集于手中，这看似是无上重权，但这份压力绝对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诸葛琰心里清楚，至少现在的他，还承担不起这份重量。
“祖父，孙儿给您请安。”一进诸葛行之的书房，诸葛琰对着坐在主位的诸葛行之深施一礼，随即抬头说道“祖父今日不是应该坐镇内阁，防止考场出现乱子吗？此时叫孙儿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交待？”
诸葛行之闻言没有说话，而是将双眼上下的打量着这个他最为看重的孙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经过两个多月的外阁历练，此时的诸葛琰身上少了一些豪门贵公子的纨绔慵懒，多了一些精明干练。虽然大乾军政分离，内外两阁互补统属，但诸葛行之身为内阁首相，有许多途径知道外阁之中发生的事。前段时间诸葛琰辅政威国公陆淳打理南疆辎重调配，就连威国公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很像当年的计之恒，二十年后或可成为大乾宰辅。
要知道威国公陆淳可是轻易不夸人的，二十多年前陆淳组建天火军，随后又率军北上与青羊大军大战蓝河，之后有出塞扫北，覆灭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草原帝国，可以说二十年前那一代大乾英杰，十成中至少有六七成都在陆淳麾下效过力。陆淳的识人用人之明在整个大乾都是出了名的。当年如果没有陆淳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新皇登基风雨飘摇的大乾，根本无法从战争的泥潭中那么快的挣脱出来。
这次被调入外阁的新一代学宫学子，能够在才华上被陆淳称赞的只有四人，前两位是有名帅之姿的顾浅雪和云弦思，然后就是谋略手段像极了当年百里嘉的叶知秋，最后一个就是诸葛琰。陆淳将其和当年的寒门三杰之一的计之恒相比，这样的评价实在是太高了，要知道如果几年前计之恒没有辞官归隐，诸葛行之可以肯定，在他之后坐上大乾首相之位的必是此人。计之恒的胸襟气魄、人品才华和那用人御人的手腕，简直就是天生的宰辅之才。
“琰儿，今日是重阳之日，以陆缺之策，按照时间推算，广济河之战现在已经开始了，以你之见，此战我大乾胜负如何？”诸葛行之看着诸葛琰说道。
“孙儿至始至终都相信，此战我大乾必胜。为了防备顾帅和苏军师，邱煦已经离开北岸水寨，柴元建此时军中有近七成新兵，以他只能绝非天香公主和叶兄的对手。”诸葛琰无比肯定的说道。
关于这打破僵局的一战，陆缺做了无数次沙盘推演，最终才敲定现在的战略，而且陆缺交给叶知秋、孟苍、黎昶三人的，可是当初跟随他打赢了丹水、河兴原两战的精锐，有这些精锐在，再加上天香公主率领的凤翔军左军精锐，柴元建绝对守不住那座水寨，一个不好甚至会全军尽没。虽然和叶知秋相处的时间不多，但诸葛琰知道此人的才华着实不可轻忽。在他们这些同年学子中，也就只有陆缺能够稳压他一筹，其余的人，像自己和言正或许不比叶知秋差，但论奇谋，却要稍逊此人一丝。
“那叶知秋会如何？”诸葛行之又开口问道。
叶知秋闻听此言不由心中一动，抬头看向祖父诸葛行之，他终于明白祖父在这大清早把他叫过来的用意了。
叶知秋出身寒门，他所代表的也是寒门学子，此战一旦功成，叶知秋在军中的地位必定水涨船高，并且此战叶知秋是为天香公主打通前路，天香公主会欠下他一个人情，再加上陆缺那明显至极的扶持寒门之意，以后叶知秋的仕途，绝对可以称得上顺风顺水，可以预见，当叶知秋从清泉学宫结业之时，就是新一代寒门领袖崛起之日。
现在在大乾朝中，无论是陛下，还是长公主、威国公，亦或是新一代的领军人物陆缺，都已经下定决心扶持寒门学子，这势必造成朝堂格局的变化，寒门的崛起，影响到的不仅仅是世家，也包括了勋贵一派。
即便此战大乾吞并了南离、天星两国，得到南疆三十六郡之地，但官员的总体人数总是有一个定数的，寒门要崛起必定会分掉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勋贵和世家的资源会缩水。并且诸葛琰心中很清楚，如果把勋贵、世家、寒门的学子放在一个公平的环境竞争，除了极少数人外，勋贵、世家的学子未必能够竞争的过那些寒窗苦读十数载，熟知人间冷暖、百姓疾苦的寒门学子。
只是诸葛琰有些不明白，素来持身中正、不党不私的祖父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究竟是担心寒门崛起之初的朝局动荡，还是担忧勋贵的资源被寒门学子侵占。
“陆相曾言，叶知秋像当年的百里嘉，而孙儿像当年的计之恒。”诸葛琰在心中思忖了一下，开口说道。
听到诸葛琰如此回答，诸葛行之皱了皱眉，又问道“你是说叶知秋不是恋栈权位之人，还是说你能够在未来制衡与他？”
“祖父说笑了，有陆缺在，叶知秋又哪里需要孙儿制衡。”诸葛琰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道“只要南疆之战结束，天星、南离两国覆灭，陆缺在军中的威望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撼动，就是像父亲那样坐上军帅之位十数年的人也不行，有陆缺在一天，就没有人敢有其他的心思。”
说道这里，诸葛琰又笑了笑说道“祖父这次之提到叶知秋，却没有提起陆缺，看来是对陆缺放心了，孙儿之前就说过，陆缺是能臣，大乾有他在是大乾的幸运，无论他手中有着什么样的权利，他都不会成为一个权臣，现在祖父可是信了。”
诸葛行之闻言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不错，陆缺确实是国士之姿，天人之才，只看他此战布置就可以看出，现在的陆缺已经不下于其父陆淳，或许大乾历代诸皇恢复三代皇城版图，重现青木炎族辉煌的心愿，真的会在他手中完成。”
说的这里诸葛行之看了诸葛琰一眼，又说道“陆缺是国士之才，不代表叶知秋也是，现在的叶知秋统率的是陛下赐给陆缺的两营亲兵，身上已经打上了陆缺的烙印，陆缺在时，他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但如果陆缺离开大乾了呢，到时他身为寒门领袖，又有军权在手，太子登基之后，又有谁能够压制他？”
“祖父的意思是，叶知秋会成为一代权臣？”诸葛琰诧异的问道。
“他会不会成为权臣我不知道。”诸葛行之摇了摇头“但我这一生见过太多太多的寒门英杰，无论是在当初在凤鸣学宫为首座时的寒门学子，还是成为内阁首相之后的寒门官员，这些人中有像陆淳、百里嘉、计之恒这样的举世大才，也有像魏醺、宁大荣这样的军中英杰，但也有许多寒门之才，在手中权力逐渐增大之后，变了心性，有些人的所作所为比之勋贵、世家还要过分。”
不等诸葛琰说话，诸葛行之又说道“寒门崛起是大势，我不想阻挡，也不能阻挡，因为这对整个大乾来说都是好事，寒门奋起会让整个大乾都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但朝局之势重在平衡，这个平衡很难拿捏，稍有不慎就会造就出一个权臣，毕竟这天下之人，能有陆淳、陆缺父子这样心性的，实在太少太少。”
诸葛琰闻言却是笑了“祖父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其实威国公已经给出了答案了。威国公和陆缺都认为叶知秋像当年的百里侯爷，孙儿记得去年父亲回京时祖父曾和父亲说过，其实镇守北疆遏制草原的人选，排在第一位的是威国公，排在第二的是已经故去的百里侯爷，第三则是现在的羽林军帅魏醺，而武安侯白奕只能排在第四位。”
“你是说？”诸葛行之闻言心中一动。
“百里侯爷是一代智者，新编的大乾史书上对其评价是通文治、明刑律、晓军略。擅奇谋。但百里嘉从离开凤鸣学宫开始，就一直在军中，最后的职务的天火军军师，而我大乾律制，军政分离，互不干涉。”诸葛琰笑着说道。
“原来威国公早就想到这一层了，看来我真的是老了。”诸葛行之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之所以会有如此担心，就是因为叶知秋的才华着实太过出色，但他的心性，只看他两年前重阳大考夺魁之时那篇大气磅礴的文章，就能看出其人绝对不像陆缺那样心性淡薄，视权利声名如无物，这样的人一旦走偏，比之那些贪懒庸贿之官要危险百倍。
只是让诸葛行之没想到是威国公陆淳也看到了这一点，陆淳那一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决定了叶知秋的未来就在军中。那么他未来的最高成就也就是一军之帅，驻守边境，或许在天命之年会入阁拜相，那样一来无论是同样有名帅之姿的顾浅雪、云弦思，还是有宰辅之才的言正、诸葛琰，都有能力掣肘他，防止他因为权力太大而变了心性。
“威国公果然还是当年的威国公，他的识人之明果然无人能及。”诸葛行之一脸慨叹的说道。
像他和陆淳这样已经站在人臣最巅峰的人都明白，身处高位之人，才华德品缺一不可，而在这两者之间，德还要在才之上，虽然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无私无畏，但功利之心太强的人，无论才华如何，都不能入阁拜相，辅政朝堂。
“祖父，如果没有其他事，孙儿就先告退了。”诸葛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开口说道。
“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诸葛行之抬手将诸葛琰拦住说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阁，又是陆缺的挚友，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对未来朝堂局势的看法和安排。”
“这个~”诸葛琰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曾经有一次无意间聊起过这个话题，不过陆缺说此事要以太子殿下和天香公主为主，他说这大乾天下是万姓子民的，也是勋贵世家的，但归根结底还是虞氏皇族的，以后的大乾要走向何方，还是要让皇族自己来决定，君臣，君永远是君，臣永远是臣，臣可以为辅，查缺补漏，解决疑难，但国策大略那是君要做的事情，这条线绝对不可逾越。”
“这样的话，整个大乾或许只有陆缺敢说了。”诸葛行之闻言苦笑，他很清楚陆缺这番话绝对是发自真心的，如果不是有长公主虞初晴和威国公陆淳这样身份地位的父母，如果不是陛下一再施恩，授重权给陆缺，让他心怀感念，陆缺绝对会像商轻尘那样，学宫毕业之日就是离开大乾之时。
并且陆缺这番话，此时绝对已经被陛下知道了，但越是这样的陆缺，就越是让人放心，一个不想要权的人，却集大权于身，而那些费尽心力向上爬的人，却不得其行，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这样，你帮我带一些话给陆缺。”诸葛行之想来想说道。
诸葛琰心中一震，因为他知道祖父接下来的话，可能关系到大乾未来几十年的朝堂局势，连忙开口说道“祖父请讲，孙儿必定转达。”
诸葛行之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拒勋贵庸才之路，可；削世家权柄，也可。然寒门兴起，功勋甚者，会成为新的勋贵，官位显者，会形成新的世家，新老更替固然是天道轮回，但如果循环往复，绵绵不休，绝非大乾之幸，子民之福。还请陆帅再三斟酌，想必以陆帅之才，必能开出一具良方，为我大乾千秋之律。”
“祖父~”诸葛琰震惊的看着祖父诸葛行之，他没想到这位为大乾兢兢业业数十年的祖父居然想的那么长远，他想的根本不是一时的朝局平衡，而是千秋万世之基。
“好了，近日外阁事务破多，你去吧。”
“诺，孙儿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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