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缺长长的吐了口气，仿佛要将心中那沉重的压力吐出去，随即看着云弦思和苏铎二人说道“云兄、苏兄，后天有一批粮草军械要从南北运河运至镇南关，你们就跟着辎重官船一起南下，到镇南关之后云兄掌管奔雷军的军法，苏兄掌管羽林军的军法，陛下的任命和外阁的行文明日就会送到两位府上，你们这就回府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此次南行可能一年半载之内无法返回帝都了。”
“诺~我们定不负陛下和陆帅所托。”云弦思和苏铎对视了一眼，躬身应诺，随即转身离去，他们知道陆缺叫他们三人前来，但却没有说顾浅雪的职务，必定是有话要和他说，而这番话无疑是不方便他们在场的。
见云弦思和苏铎二人走远，顾浅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陆缺，你为何不进谏陛下，如此一来杀戮实在太过，去年月夕之乱仅仅是十八侯府，就杀的帝都人人色变、血流成河，那天星、南离两国中的豪族比我大乾还尤有甚之，如果真的像将他们全部铲除，不知道要死上多少人。”
“顾兄。”陆缺看着顾浅雪轻轻一叹说道“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但我却并不觉得陛下做错了，既然不觉得是错，又该如何进谏？”
见顾浅雪沉默，陆缺又继续说道“天星和南离之所以会走到今日几乎穷途末路的地步，并不仅仅是因为和我大乾在国势上的差距，也不仅仅是我那看似精妙的全盘布局，追根溯源，其最根本的原因是两国的豪族兼并了太多的土地，掌握了大部分的朝堂官职，使得作为一国根基的寒门再无出头之路，作为一国之主的王族对地方的掌控日渐衰落。两国的豪族就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不断的吞噬着国家的底蕴和百姓的生机，即便这些家族中有无辜之人，我们既救不了，也不能救。”
顾浅雪闻言闭上双眼沉吟一会，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陆缺话语中的意思，天星南离两国豪族把持土地、财富，甚至是朝政，而大乾经这二十年修养生息之后，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苗头，就连他们顾家都有旁支中的不肖之徒，打着定国公府的旗号在地方作威作福，其他家族这样的情况肯定也不少，只是被查处之后没有公之于众罢了。
皇帝陛下这次之所以打定主意将天星、南离两国豪族连根拔起，既有在战后让大乾的政令尽快在新收复的土地施行的原因，又能彻底杜绝南疆三十六郡的反抗势力，还能反过来震慑大乾的勋贵、世家，使他们在寒门崛起的大势之下不敢做出过激的举动，使得在现在的朝堂格局被打破之后，新的朝局平衡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减少上至百官下至民间的动荡，可谓是一举数得。
可是此令一下，可能会有十几万人因此而死，如果这些人中都是该死之人也就罢了，可是那些老幼妇孺又有何罪，难道只是因为沾亲带故，就要成为皇帝陛下立威的工具，成为政治角斗的牺牲品？那此时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各大军团，他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是开疆拓土的英雄，还是举起屠刀的刽子手。
“陆缺，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就像天星邱氏，你不是也说过十分敬佩邱烈的为人吗？”顾浅雪开口问道。
陆缺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将云兄和苏兄派到天星的原因，云兄纯粹，苏兄多智，再加上那边还有天香姐姐和倾城姐姐在，我相信他们会加以甄别，尽量少造一些杀戮，不过在我看来，天星国中除了少数的几个家族，多数都是该死之辈。”说道这里陆缺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低声喃喃了一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顾浅雪好奇的问道。
“可惜了那位天星新王闫文晟，邱帅果然没有看错人，此人有仁君明主之姿，又有匡扶社稷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时。”陆缺感叹的说道。
顾浅雪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自古以来在王位争夺中，弑兄杀弟走上大位的君主，很少有能得以善终的，闫文晟虽然生不逢时，但却能够凭着末代天星王的名号被载入史册，我大乾修史时也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他的三位兄长就没这么好运了，说不定几百年后连史书之上都找不到他们的名字。”
陆缺闻言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口说道“顾兄可知道我为何会单独留下你？”
顾浅雪呵呵一笑“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在几年之后你和倾城成婚之后就是我顾家的女婿，是我的妹婿，想来你要交给我的事情，不是最轻松的，就是最要紧的，不然等倾城回京，见你这么薄待与我，肯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就有的你烦了。”
“倾城姐姐是明事理之人，又岂是顾兄说的那样。”陆缺摇头失笑，旋即正色说道“云兄、苏兄去了羽林和奔雷两军，凤翔军又有倾城姐姐在，所以我想让顾兄去南离方向的虎啸和疾风两军。”
“你要我去宁安河北岸？”顾浅雪诧异的看着陆缺。
陆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宁安河北岸。”
顾浅雪闻言眉头紧紧皱起，思忖了一会说道“陆缺，我们三人南下时打着整肃军纪、严明军法的名义。你现在主持外阁事务，不可能不知道军方三相各有分工，互相配合又互相制衡，掌握大乾军情、军法的正是中阳王爷，而王爷此时正坐镇宁安河北岸，你要我过去执掌军法，这怎么可能？即便是陛下任命和外阁行文，中阳王会同意吗？你这不是害我吗？”
“顾兄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传书与中阳王商量过，他并没有任何意见，并且此次身为军相的中阳王和定国公之所以南下，更多的是为了统合军令，使南疆军帅可以互相协作，这么具体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去做的。”
“中阳王答应了？”顾浅雪心中一动“你是怎么说服他的，据我所知中阳王就任军相以来，对军法司把握的甚严，可谓是铁面无私，当年武安侯违背外阁军令，将天星、南离两国联军斩尽杀绝，都被他拿回帝都惩治了一番，如果最后不是陛下出面，可能武安侯会被直接免职，他岂会同意别人在他眼皮底下接管大军军法。”
“小舅虽然公正严明，但却是个宽仁敦厚的性子，有些事情他做不来，再说他是皇族亲王，他的身份很多事也不适合去做。”陆缺向南方天际看了一眼说道。
“原来如此。”顾浅雪点了点头。以中阳王的身份，有些事确实不适合他去做。
“还有就是~”陆缺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
“还有什么？”顾浅雪追问道，他知道陆缺今夜和他说的话很重要，因为这关系大乾对南离的方略和许多人的生死。
“此次南疆大战之初就是从疾风、虎啸两军突袭南离开始，但在雷鹰军团被逼降，南离丢了宁安河被两郡之地之后，表现得实在是有些怪异，让人生疑。”陆缺有些凝重的说道。
“你指的是什么？”顾浅雪问道。
陆缺眼中精芒一闪，开口说道“虎啸和疾风两军将兵力驻扎在宁安河一线之后，我们主要的进攻方向就变成了天星一面，之前凤翔军不到一月拿下广济河南七郡之地，已经将天星逼到了绝境，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无论我大乾在广济河或者是在湟雁江任何一个地方取得突破，天星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败局已定。可是你不觉得素来和天星休戚相关的南离这个时候表现的太过安静了吗？难道他们不怕被我大乾各个击破？还是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这~”顾浅雪闻言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外阁之中有不少人都会这个疑惑，这也是陆缺为什么让顾倾城率军在界山绕一圈再去西河郡的原因，这不仅仅是为了绕过广济河，更多的就是为了看看南离会不会在界山方向支援天星。可是根据顾倾城前几日传来的军报来看，南离并没有在界山方向出兵增援天星，那么他们如此安静，其中必有隐情。低头思考了一会，却没有丝毫头绪，不由看向陆缺问道“你怎么看？”
“我觉得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南离在做全国动援，想要和我们玉石俱焚，以南离那数百年的积累，足以在短时间再武装起一支相当规模的大军。但根据外情司和军情司传回的消息来看，南离虽然一直在征兵，但并没有表现出鱼死网破的衣裳。”
“那第二种可能是什么？”顾浅雪又问道。
“我们大乾的靖海军在天星海疆，而瀚海军则在大乾的东南海疆，所以现在我们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封锁南离海岸，第二种可能就是南离王族已经做好丢弃社稷，难逃海外的可能。”说道这里陆缺摇了摇头“不过因为南离排外，军情司、外情司都没有这方面的情报传来，无法证实我的猜测。”
“那第三种可能是什么？”
“南离上层这些年盛行慵懒之风，雷鹰军团在南离的地位比天星的狂狮军团也不遑多让，我在想会不会是雷鹰军团的投降，已经打破了南离朝中那醉生梦死的幻象，让他们已经起了归降之心，只要我大乾灭掉天星，南离就会不战而降。这样一来，按照古制，我大乾也不会为难这些主动投降之人。”
“这不可能吧，南离可是大离皇朝的后裔，要说现在青木大陆只上哪个国家的历史最悠久，那肯定非南离莫属，他们怎么可能不战而降？”顾浅雪不可思议的说道。
“我也只是有这种预感，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说完陆缺又看了一眼天上星象，不知道为何南离的天象总给一种观之不透，扑所迷离之感。
“那我需要做什么？”顾浅雪神色凝重的问道。
“南离不同于天星，如果他们真的不战而降、举国归顺，短时间内看起来是件好事，但长远看来却对大乾弊大于利，所以如果真有此意，必定会联系中阳王和身为定国公府世子的你，到那时，顾兄要和他们不断周旋，尽量虚与委蛇，挑起他们内部矛盾，让他们自相残杀。”陆缺眼中闪烁着寒光说道。
顾浅雪闻言苦笑摇头“如果真是这样，事情未免太多了，我一个人可处理不来。”
陆缺闻言淡淡一笑，开口说道“顾兄，你后天和云兄、苏兄一起启程，到了镇南关之后转道向西，然后用本个月的时间从中阳王手中接过疾风、虎啸两军的军法之权，你大概有二十天的时间，二十天之后我会派言正、木国让和石文先三人跟随下一批辎重官船南下，去你手下任职。”
“陆缺，你究竟想做些什么？”顾浅雪在听到三人名字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即满含深意的看着陆缺。
陆缺之前已经派出了寒门中的叶知秋、孟苍、黎昶三人南下领军，并且还将皇帝御赐的亲卫营交给了三人统领，现在又派出镇国云家世子云弦思，护国苏家世子苏铎，以及身为定国顾家世子的他南下明面总督军法、严明军纪，暗地里行铲除两国豪族大姓之策。二十天之后陆缺居然还要派出出身十大世家中的经业世家言氏的言正，机关世家木氏的木国让，还要大匠世家石氏的石文先。
无论是寒门，还是勋贵，亦或是世家皆被陆缺委以重用，顾浅雪一时之间有些看不明白陆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毕竟现在的大乾之中，寒门学子人数最多，但寒门此时在朝堂的地位最低，勋贵虽然地位超然，但总共就几大国公府和三十六文武列侯府，至于县侯、乡侯，更多只是一个称号，代代降级袭爵之下，用不了几代就会从侯府重新变成平民，所以勋贵的人数太少，而世家则不然，虽然大乾内外两阁以及各部司衙世家官员的人数并不多，但在地方，世家的势力却庞大异常。
按照他对陆缺的了解，陆缺应该在扶持寒门的同时，打压世家才对，为什么还要重要言正三人，顾浅雪原本想向陆缺讨要的是和叶知秋同样出身寒门的端木野和林青羽两人，这样一来更符合寒门崛起的大势。
“顾兄，你也是博览群书、明辨古今之人，你认为让一个皇朝传承下去，最重要的是什么？”陆缺开口问道。
“是变吧。”顾浅雪沉吟了一会说道“时移世易，百姓的需求在变，战争的形式也在变，所以国策就不能因循旧制一成不变，要不断的做出调整修正，以满足时势的发展。”
“顾兄说的不错。”陆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我认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国之延续最重要的是权利的制衡和律制的清明。所以我们要扶起寒门，这不是因为寒门势弱，而是因为大乾需要更多的新鲜血液，需要更多深知民间疾苦的官员，而对于世家，我们也不能一味打压，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样才能使朝堂局势在平稳之中形成新的格局平衡。”
“所以你才要用言正、木国让和石文先，这次调入外阁的人中也有乐妙儿、舞云裳和曲欣然这样的顶级世家子嗣？”
“不错，勋贵、世家、寒门，就如鼎之三足支撑着整个大乾的方方面面，现在世家的这条鼎足有些长了，我们可以消磨一些，让鼎身平衡，但绝不能直接把他砍了，如果真那么做，大乾必然会发生崩天之乱。”
“还是你想的长远。”顾浅雪看着智珠在握的陆缺，心中升起由衷的敬佩，不由在心中想道“或许只有这样的陆缺，才能配得上自己那位看似与世无争，但内心却骄傲异常的妹妹。”
“长远？”陆缺闻言苦笑了一声“任重而道远才是真的，想要让寒门崛起形成新的朝局平衡并不是一件易事，只要有一丝疏忽，就可能全盘崩溃。”说到这里陆缺犹豫了一下又说道“顾兄你是倾城姐姐的兄长，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外人，你知道在这大乾之中我最看重的是哪一个司衙吗？”
“吏部的考绩司？亦或是学部的文选司？”顾浅雪想了想试探的问道。
“都不是。”陆缺摇了摇头“我最看重的是御史台的风评司，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们要让百姓说话，一地官员是否称职，不仅仅看税收布赋，更重要的是他在民间的风评如何，因为那些都是百姓的切身经历。你说一个调职时让百姓抬着万民伞十里相送的官员好，还是在考绩司的文卷上政绩让人无话可说的官员好。”
“我明白了。”顾浅雪眼睛微微一亮，他没想到陆缺居然想要加强风评司的职权。“陆缺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要做起来实在太难，如果风评司真的可以以民为本，影响到官员仕途的话，那风评司内部又该如何甄别？”
“一点点来吧。”陆缺叹了口气“这些等到南疆之事结束之后再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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