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样的臣子?”陆缺闻言一愣,低头思考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想过。”
“陆缺。”看着陆缺那并不在意的样子,洛沧澜正色说道“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以你的天资,大乾只是你的崛起之地,绝非你的归宿。你无论是怀着家国之念,还是抱着嬉戏红尘之心。但不可否认的是,你已经在这滚滚红尘之中,随着红尘波涛载沉载浮。你刚刚说老夫是吐故纳新之臣,但在我们很多人眼里,你是大乾未来的定鼎立制之臣,勋贵、世家、寒门争斗的纷扰朝局,草原三国的狼顾野心,都将在你手里结束,这是陛下的期望,也是你母亲长公主和父亲威国公的希望,更是大乾亿兆臣民的愿望。”
“老国公。”看着面前这一脸正色的学宫首座,看着这在洪熙朝前期和母亲一起维持整个大乾稳定的一代能臣,陆缺突然之间感觉有些惭愧,这是一个兢兢业业为大乾奉献了一生的老人,即便此时已经年逾古稀,依旧为了大乾在学宫之中教书育人,将自己毕生的执政经验,传授给一代又一代学子。面对这样一个人,陆缺突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陆缺,你是一个极聪慧的人,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老夫来说,只是你身上干系太大,老夫不希望看到你走向一条不归之路。”洛沧澜诚恳说道。
“老国公,你今日找学生前来,究竟所谓何事?”陆缺闻言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他自问在外阁半年段时间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有些不明白这位学宫首座大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唉~”洛沧澜缓缓叹了口气,眼中露出一丝回忆,缓缓说道“天下承平已久,除了二十多年前,青羊铁骑打到蓝河以外,百余年都没有大规模战事。当年先皇已经发现,世家逐渐发展强大对整个国家带来的危害,只是先皇还没有彻底解决世家之患,就盛年驾崩。不过先皇已经埋下了种子,这才有了洪熙前期的寒门三杰崛起,有了天火军团的设立。这也是为什么老夫和你母亲在国中府库并不充裕的情况下支持你父率军征北的原因。”
说道这里洛沧澜看了陆缺一眼又说道“你现在心中所想,正是老夫和你母亲当年殚精竭虑所为之事,只不过我们只想到让寒门崛起以平衡世家,而你所做的却比我们更进一步,你聚合勋贵之志,连和十大世家之心,扶持新一代寒门领袖,这样的做法可以让大乾尽可能的减少变革过程中的阵痛,只是变革就要损害一些人的利益,现在已经出了尤、蔡二族,日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陆缺看了洛沧澜一眼,认真说道“老国公,我大乾太祖以军武立国,之后又有武帝发兵北伐,武风之盛远超历朝历代,只要皇城供奉依旧效忠皇族天家,只要大乾军队依旧为国正军,其余的不过癣疥之疾,陛下对我有血缘之亲,有提拔重用之恩,陆缺自当尽其所能,完成陛下心愿,还大乾一个清明公正的朝堂,一个弊绝风清的朝局。”
“那你知道,老夫今日找你来的真正原因了吗?”洛沧澜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陆缺说道。
“这~”陆缺看了洛沧澜一眼,面色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之前陛下不顾群臣反对,封你为帅之时,老夫是极力反对的,你是不是觉得,老夫要为勋贵世家说项,或者说要阻止你?”
陆缺闻言连忙摇头“学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陛下所为我也不是很赞同,只是我回京时圣旨已下,一切皆已成为定局,我即便想要改变什么,也是无能为力。”
洛沧澜闻言点了点头说道“你能这么想就好,老夫当初之所以极力反对,是因为你太年少,锋芒也太盛。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流河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如此年纪就登此高位,虽可得一时之便,但长久看来却并非好事,在这一点上陛下有些着急了。”
陆缺闻言赞同的点了点头,他如今官职已至二品军帅,实授长青军副帅,但是南疆开战之后,他被任命为统率全局之人,南疆兵马皆归他调动,要知道那可是六大军团超过百万大军,在整个大乾的历史上,除了血战开国的太祖皇帝,还没有一人手中掌握过如此之多的兵马,即便战功赫赫的父亲,当年北征青羊之时,也不过节制四大军团而已。
虽然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军权就会再次收归外阁,但是此战功劳却是实打实的,现在凤翔军兵围河晏城,只要河晏城被攻克,天星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剩下灭亡一途,这样的灭国之功,又该报以什么样的封赏,总不能让他还未加冠就入阁拜相吧。
而且陛下已经有意传位于太子,新主当国,即便他没有私心杂念,新皇也会受到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影响,可能等到他和表姐虞天香的改革还没有完成,他就已经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并且史书之上记载清晰,历朝历代的改革之人,大多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到那时他或许只能放下未尽之事,辞官归隐。这就是洛沧澜为什么会说他身系社稷,却又如此担心的原因,这位浸淫朝堂数十年的老人,已经看到了那极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想到这里,陆缺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突然之间感觉有些意兴阑珊。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才这么做,是皇帝的信任,还是父母的期望,亦或是站在自己身后之人的希冀之情。
“看来你是想明白了。”洛沧澜看着陆缺的表情变化开口说道“当年的寒门三杰,计之恒辞官归隐,百里嘉中道亡故,至于你父亲此时心也不在大乾了,先皇的布置,老夫和长公主的策略,可以说已经失败了。现在唯有寄希望于你和天香,还有大乾的新一辈英才们。陆缺,大乾已经经历不起另外一次失败了,如果你也失败了,世家必定疯狂反扑,再也无人可制。到那时大乾的朝局就不再是决策国计民生,而是没完没了的猜忌、争斗与妥协,这就是老夫今日找你来的原因。”
“老国公,学生有一事不解,世家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陆缺抬头看着洛沧澜疑惑的问道。他所认识的世家之人,像乐妙儿、舞云裳,还有他的叔父木灼、石宽、风珣等人,都是一心追求技艺巅峰的人,功名利禄并不在他们心里,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父母和洛首座心里的世家,都如同豺狼虎豹一般。
“世家之患表面上来看,是因为世家在地方兼并土地,在朝中结党营私,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却在于存续繁衍,就拿十大世家中的乐家来说,在大乾立国之时,乐家不过是妙音天女乐天音带领下的寥寥数人而已,如今两百四十余年过去了,乐家人口有多少,又有多少人依附在乐家身边?”
洛沧澜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这还只是不理外务一心只最求天音至道的乐家,那么其他家族呢,虽然一代又一代的繁衍,这些家族的人口越来越多,人口多了,就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粮食和更多的进身资源,但这天下适于耕种土地有数的,朝堂地方的官职也是有数的,除非大乾一直对外扩张,不然早晚有一天就会饱和,到时候民变一生,世家推波助澜,这煌煌大乾就会像历代诸朝一样顷刻崩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直到下一个新兴帝国在大乾的尸体上建立起来,开启下一个轮回。”
陆缺闻言不由心神皆震,这个问题他也曾不止一次的考虑过,但绝对没有面前这位老人思考的如此深邃,而且陆缺心中清楚,老人的话一点错都没有,如果不能解决世家之患,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矛盾并不是在一时之间发生的,而是日积月累之间,直至不可调和。
一时之间,家与国,民族与家族,一个个问题在陆缺的脑海之中快速闪过,这既磅礴又繁杂的问题,以陆缺的才智,一时之间也理不出头绪,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按照洛沧澜所说,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仅仅让寒门崛起并不足够,因为崛起的寒门会形成新的世家,改变现在的用人之道和大乾律法,也不足够,因为时移世易,律法只能保证一时,却无法保证一世,更遑论是千秋万世。陆缺第一次感觉到了,他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此棘手。
“老国公可有应对之策。”陆缺沉吟了一会,随即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恭恭敬敬的向这位看破世情的老人虚心求教。他相信面前这位在大乾历史上,可以排进前十位的老臣,既然能够说出这番话,就一定想到了解决之道。
“武犯禁,文乱法,世家以忠君之名与国争利,与民争利,家虽在地方,但其根基却在朝堂,所以要文武分立并行,不能以文抑武,也不能以武压文,方能保社稷传承。”洛沧澜拿起面前茶杯微微出了会神,说出了他思考了几十年的答案。
“可是太祖立国之后,大乾用的不就是这样的制度吗?内外两阁分统文武,互不干涉,互不统属。”陆缺闻言有些不解的问道,因为洛沧澜所说的和大乾现在的律制虽有一些差别,但实际上却差不多。
“你可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洛沧澜自然明白陆缺在想些什么,不由摇了摇头。
“还请老国公赐教。”陆缺拱了拱手,拿过炭炉上烧开的水壶,给茶壶之中重新添了一壶新水,微微晃了晃壶身,给洛沧澜面前的茶杯中续上茶水。
洛沧澜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现在的大乾表面上看来是文武并行分立,只合作,不统属。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现在这样的国战期间还好,但如果是承平年代,内阁文官之权,却要压过外阁将帅之权,你可知道是为何?”
陆缺沉吟了一下说道“承平之期以文治为主,梳理国政,疏浚河流,劝民农桑,而军方只不过是驻军四境,训练士卒而已,所以表面看来确实是内阁压过了外阁,但老国公应该知道,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
“老夫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洛沧澜摇了摇头又说道“老夫要说的是,在承平之时,外阁军方的部分命脉握在内阁手中,或者说是握在户、农两部手中,所以外阁就会受到内阁的制约。”
“老国公说的是粮食军饷?”陆缺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大乾有十二正军和二十四卫四百多万的常备兵力,其中作为守边精锐的十二正军就高达两百多万,再加上各郡县守军,就有五六百万人,如此规模的军队,每年的开销都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几乎占到了大乾财税课赋的一成。
但军方的粮财开销都掌握在户、农两部手中,这样是大乾皇族防备武将拥军自立的办法,不是战时,军中只有三月之粮,三个月后会由户、农两部重新拨付,如果这么说的话,外阁军方的命脉,确实是掌握在内阁手里。
这虽然是制约将帅不生异心的方式,但如果在承平时期,国家没了战事,军方将帅的地位本来就会降低,如果文臣以此打压武将,除非造反清君侧,否则军方确实没有多少还手之力。毕竟军队就是为了战争而存在,一旦没有了战争,军队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到那时文武并行也就成了一纸空谈,因为文臣有着制约武将的方式,但是军方将帅却没有。
“时移世易啊。”洛沧澜微微叹息说道“现在南疆大战,所有的物资都优先供应前线战场,将星闪耀,璀璨世间。可是一个国家又岂能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南疆战后天星、南离两国覆灭,修整数年之后再发兵征兵,荡平草原三国,到那时青木大陆东方皆是大乾版图,再也没有一个对手。陆缺,以你的才华远见,你说大乾接下来会如何?”
“不归山以西是万里沙海,得之无益,草原以北是茫茫冰原,常年冰雪人畜难存,草原西北是群山,西南是高原,地寡且贫,到那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裁军以发展民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陆缺想了想,长长的叹了口气。
“看来你想明白了。”洛沧澜站起身推开书房的窗户,一阵清风吹来,檐角的铜铃发出阵阵脆响,从这里不仅能够俯瞰整座凤鸣学宫,还能远远的看到北面乾元城中那建在灵丘之上,辉煌雄伟的大乾皇宫。本来是大好的江山盛京,但此时看起来,却无法冲散那积聚在心的阴霾和忧虑。
“陆缺,恢复古之三代皇朝版图,是我大乾君王一代又一代为之奋斗的梦想,现在只等河晏城被攻破,南疆战局就会抵定,那么接下来就是北疆草原,一旦北疆三国被灭,你说没了外敌的大乾,会走向哪里。被祖先功绩压制的后世君王,会不会失了忧患之心,会不会没有了进取之志,那么他们又会如何?大誉、大离、大玄之危会不会被重演?”
洛沧澜似乎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话语之间充满了对这个国家的热爱和忧虑。有的时候历史就像是一个轮回,一圈又一圈的重复着过往,不同的人,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演绎的却是同样的故事,同样的结局。
一旦国家没有了外敌,大乾会不会如同过往的历朝历代那样,上至皇家朝臣,下至黎庶百姓,都在一片承平享乐之中慢慢沉沦,礼制被颠覆,仁义成为了口头的说辞,诚信也渐渐丢失,然后庶民的呼啸之下被颠覆,被摧毁。
“先贤也曾说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出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老国公此时心境,倒是与先贤相同。”陆缺又叹了口气,他觉得今天在这阁楼之中叹的气,比过往一个月都要多。
“老国公不比忧心,这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陆缺站起身,也走到窗边,看着见性峰下那些或是交谈嬉笑,或是品茗论道的学子说道“青羊之后有白狟、赤狄、勒然,三国之后也会有新的草原王国崛起,后世君王又岂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只知享乐,不知寸进。”
“你的意思是灭其国,不收其地?”洛沧澜心中一震,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
“草原三国,在这十几年中,扣边数十次,焚城六座,掠走关外子民数万,早已是大乾生死大敌,不灭不足以与天下子民交待,但飘雪、寒山以北莽莽草海,并不适合大乾子民生活。不能移民,就无法设郡设县,那里白山碧水之间,早晚都会有新的草原部族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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