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沧澜听到陆缺这么说，不由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因为他知道陆缺已经明白他今日找他来的真正意图了。曾经身为大乾首相十余载，如今已经年逾七旬的洛沧澜，早已将这看似纷乱的朝堂，看的一清二楚。
什么勋贵、世家、寒门，什么朝堂之争，早已经不被他看在眼里，因为只要这个朝堂是由人构成的，这样的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他真正在意的是整个大乾的存续。现在南疆之战如火如荼，大乾已经占尽先机，只要攻破河晏城，就可以兵围天星都城，覆灭其国指日可待，到时候南离孤掌难鸣，覆灭在大乾兵锋之下，只是时间的问题。
南疆平定，接下来就是北疆，到时候威国公陆淳坐镇国内，身具覆灭两国之功的陆缺率军北伐，刚刚兴起不到二十年的草原三国，一定无法抵挡这位几乎算无遗策的新一代大乾奇才。
但是在洛沧澜心中，北疆三国可灭，但那茫茫草原却不可收。一统寰宇，再无外敌，对于现在的大乾来说，真的不是一件好事。以现在太子虞明昊的天资，做一个守成的仁君绰绰有余，但是想要成为像文帝、武帝那样的开拓进取之主，却是力有未逮。
故而太子虞明昊登基之后，必须要有一个极为强力的新一代臣子辅佐，这个人选在目前看来只有陆缺能当此任。所以洛沧澜必须要找陆缺，必须要将心中所想告诉这位心思并不在大乾，但却对大乾无比重要的奇才。
现在看来，陆缺对这些事情，也是早有考虑，只是他现在还年少，注意力又集中在对大乾现在极为重要的南疆战事上，故而一时之间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想法，自己这番话正好弥补了这一点，如此一来，他这次将陆缺叫来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草原一直都是我大乾的大患，太祖朝灭纥棉，武帝朝灭术骨、温黎、伏利三族，二十年前灭青羊帝国，接下来就是白羱、赤狄、勒然三族建立的草原三国。三国之后，只要那片方圆万里的天然草场依旧存在，就必然有新的草原民族崛起，或是被驱赶至翠领一带的南北青羊，或是从沙海之西逐渐向东迁移的树浑部族。”
说道这里洛沧澜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虽然在未来的战事之中，依旧少不了青山埋骨，将士浴血，依旧少不了招魂幡高挂，麻衣白服。但对于大乾来说，总是要比没了外敌要好的多。”
“老国公，我明白了。”陆缺有些凝重的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洛沧澜又叹了口气，转身看了陆缺一会，伸出他那双依旧细长饱满，不见丝毫老态的手，轻轻拍了拍陆缺的肩膀说道“老夫从首相之位退下来，已经十余年了，现在除了爵位之外，已经再无朝职。老夫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有些僭越了，但是身为大乾子民，这番话却是不得不说，如果你觉得有用，就记在心中，如果觉得没用，你就当是听一个老人的絮叨，付之一笑吧。”
“陆缺不敢。”陆缺闻言一惊，连忙躬身拱手说道“老国公忧国之心可昭日月，所说更是金玉之言，陆缺一定铭记在心。”
“接下来就要看太子殿下，天香殿下，还有你的了，这偌大的大乾社稷，早晚就会交到你们手中，你们身具承前启后之责，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说道这里洛沧澜又看向那座俯视帝都的灵丘皇宫，喃喃说道“虽然自古以来没有不灭之皇朝，但老夫却是不想眼见着大乾盛极而衰，就这么一点点的衰落下去。”
“老国公放心，虽然万物皆有其生灭，但是大乾国祚必定绵长悠久，不下于古之圣朝。”陆缺也顺着洛沧澜的眼神看向那座虎踞龙盘的皇宫，认真的说道。
洛沧澜闻言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好了，老夫该说的也说完了，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十日之后需就是学宫大考，想必你也有许多事情要忙，这就回去吧。说道这里洛沧澜将目光看向金鳞、梧桐两谷中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顽皮一笑“你们虽然都是为了国事奔忙，但学舍中的一切，除了屋舍修缮，皆归入住学子打理，这是学宫传承两百多年的规矩，老夫却是不会派人帮忙的。”
“如果连这点小事我们都做不好，你不如在学宫中老老实实的当个学生，以免遗祸苍生。”陆缺微微一笑，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说道“学生这就回去打理，先请告辞。”
“去吧，没事的时候多来老夫这里坐坐，我这里可是又不少好茶。”说道这里洛沧澜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罐说道“这是我们刚刚喝的云顶黄芽，你如果还喝的习惯，就拿回去吧。”
“长者赐不敢辞，陆缺多谢老国公了。”陆缺闻言眼睛一亮，双手接过陶罐。这云顶黄芽虽然不如被列为绝品的六韵清茶，但是也是极品之列，这陶罐虽然不大，但也能装三两左右，如此多的极品黄芽，实在是极为难得。
“去吧，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几个时辰，足够你们大致收拾一番了，虽然新的被褥铺盖一会会有人送去，但瑞舍不比寻常学舍，你如果不回去帮忙，那你们四人今晚，就只能在外间围炉夜话了。”洛沧澜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学生告退。”陆缺闻言，微施一礼，转身离去。
陆缺从见性峰上下来，沿着金鳞谷向瑞舍走去，突然见到一间丽舍的大门大敞四开，不由好奇的向挂着门旁的房号看了一眼，见到门上木牌刻着的丙字九号院，却发现这里正是白溯光、智行难、申力行几人居住的丽舍。
隔着门扉向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三人正一脸苦色的收拾房子，不由微微一笑。这三人不是出身国公府邸，就是出自侯府之中，可能长这么大都没有干过这样的活计，现在要把这将近半年没有人做的房屋院落整理出来，着实是一件辛苦的差事。
等陆缺回到瑞舍，瑞舍的前院基本已经被端木野和林青羽收拾干净，见到二人满头大汗的模样，陆缺连忙将那装着茶叶的陶罐收到怀里，拎起两桶水向着中院走去，瑞舍是一个三进半的大院落，他们四人皆是居住在中院和中院两边的侧院之中，如果只靠着诸葛琰一个人收拾，可能真的会向洛老国公说的那样，今晚四人只能围炉夜话了。
等到日落西山，四人终于大致将居住的四个院落收拾出来，虽然还不甚妥当，但至少可以住人了。简单的吃过晚饭，诸葛琰、端木野和林青羽三人不由都回房睡去，忙活了大半天三人皆是有些累了。
而陆缺却在洗完澡之后，坐在了院中的石桌旁边，看着天空中那轮缺了一角的明月。此时他不由想到了顾倾城和虞天香，他成为首席之后，这座首席居住的学宫瑞舍，就是二人收拾出来的，这里现在的装饰布置也都是那时候两人一起弄出来的。那时的瑞舍也是继上代首席商轻尘离开学宫之后，已经有半年无人居住。想到如今在河晏城外的两人，陆缺不由叹了口气。
这两个本应该享受如花年华的女子，如今正率兵为国征战，并且这两人一个是对他甚好的堂姐，一个是与他定下鸳盟，又曾同临绝地同生共死的未婚妻子，想到这里陆缺突然对现在的这场战争产生了一丝厌恶，但理智告诉他，这场战争不得不打，大乾可以留下草原，滋育外敌，却不能南北受敌。
想到这里，陆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萦绕在唇齿之间的独特茶香，不由让他精神一震。看着手中的茶杯，他不由又想起白天时安国公洛沧澜所说的话。
这位身历三朝，曾经在洪熙前期位极人臣的一代首相，在别人依旧着眼于眼前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数十上百年之后，无论这份常人没有的眼界，还是那为国忧虑的报国之心，都让陆缺无比钦佩。
在大乾之中，像洛沧澜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譬如现在的首相诸葛行之，譬如自己的父母，他们都没有被大乾的鼎盛迷惑住双眼，都看到了大乾繁华背后所孕育的危机，只不过他们与洛沧澜不同的是，他们只想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堂格局而已，而洛沧澜是想着国之存续。
陆缺知道，这两者并没有高低上下之分，身在朝中的父母和诸葛行之等人，必须要先解决眼下的问题，然后才能谈到其他，而首座洛沧澜已经远离朝堂，只在这凤鸣学宫之中教书育人，他又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着眼于大乾这个偌大国度的未来。
陆缺转头将目光看向见性峰，隐约的能看到那座学宫首座的阁楼之中，依旧亮着烛光，那位曾经为大乾立下大功，现在依旧殚精竭虑的老人，此时并没有睡下，陆缺并没有去猜测洛沧澜现在在想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个老人还在，只要大乾依旧拥有这些为国为民付出一生而无怨无悔的老人，大乾就一定会永远的屹立在这青木大陆东方的辽阔土地上。
就在陆缺静心思考的时候，不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诸葛琰、端木野和林青羽三人，已经来到他所居住的院落门口，不由心下好奇，开口问道“你们不都回房睡了吗，怎么这么晚又跑到我这里来？”
三人来到石桌旁坐下，诸葛琰没有丝毫见外的从盘中拿出三个杯子，端起茶壶添上茶水喝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之后开口说道“这几个月有一句习惯了外阁的忙碌，回到这里反倒有些睡不着。嘿，这明明累得要死，却辗转难眠的滋味，还真不好受。”
端木野和林青羽闻言也点了点头，他们这段时日跟随长青军新兵一起训练，每日里不是累的要死，就是一身臭汗，每天都是沾床就睡，现在回到学宫，听不到军营之中的号角战鼓，反倒有些不习惯。
“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没了一日三训和早晚操练，俺竟然觉得全身都不得劲。”端木野见陆缺的目光看来，不由挠了挠头。
“我也觉得是这样，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林青羽也是苦笑说道，他已经听惯了那军帐之中的鼾声，现在听不到反而觉得睡不着。
看着面前三位好友的样子，陆缺不由笑了笑，端木野是天生的猛将坯子，而林青羽也如同他那位如今正镇守在北方边境的父亲一样忠直果敢，而身具军师之姿的诸葛琰，无疑外阁那样处理繁杂军务的地方才更为适合他，与那些相比，这座被誉为学子圣地的凤鸣学宫，着实现在安静无趣了些。
和身负大志的三位好友不同，陆缺其实更喜欢这里的安静，只是这大势浪潮已经将他推到了如今的位置，让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去享受这份安宁与纯粹。
“这就是你下午从洛首座那里拿回来的茶？这是云顶黄芽吧，啧啧，这茶可是不太好弄，洛首座还真是舍得。”诸葛琰重新倒了一杯茶，在口中细细的品味了一番说道。身为辅国公府少国公的他，自然能品味出茶叶的品种与优劣。
“说吧，你们这么晚过来，究竟想要说些什么？”陆缺眼含深意的在三人脸上扫了一眼，开口说道。他从诸葛琰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但是端木野和林青羽可不是见惯了各种场面，从小就学会隐藏情绪的诸葛琰，二人的现在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们是有事想说。
“唉~”林青羽和诸葛琰同时在桌下推了端木野一下，端木野挠了挠脑袋开口说道“俺见你从洛首座那里回来，面色就有些凝重，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也没吃多少，显然是有心事，是洛首座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原来是这事，其实也没什么。”诸葛琰和林青羽的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陆缺的眼睛，听到端木野的话之后，陆缺微微思忖了一下，将今日首座洛沧澜所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跟三人说了一遍。
“不愧是三朝老臣，一代首相，所思所虑，果然非常人所及。”诸葛琰听到陆缺说完，不由一脸感叹。在诸葛琰眼里，看到百代兴衰的首座洛沧澜，无疑要比他的爷爷诸葛行之高了一筹。
听完陆缺所言，又听到诸葛琰的赞叹，端木野和林青羽的面色却是有些不怪异，他们都是从小立志投身军旅，为大乾开疆拓土、扫平外敌，可是现在居然有人说，四海清平、天下安宁，对大乾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两人都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洛首座说的没有，人无忧患则弱，国无忧患则衰，相比这个来说，寒门、世家、勋贵之争，确实不算什么。”林青羽沉默了一会不由长叹了口气，刨除自身立场来看，他不得不承认首座洛沧澜之言确实是金玉良言。
“战火不断，数起兵戈，才能使国绵长？”端木野摇了摇头“这样的道理俺实在是想不通，国之大政，有外敌时，自然是有有外阁的策略，没有外敌时，自然是没有外敌时的策略，岂可一概而论之。每一代人有每一代的应尽之责，只要都做好自己的应该做的事，大乾自然可以绵延下去。”
“端木果然是大智慧之人。”陆缺惊讶的看了端木野一眼，他所说的是一个极为质朴的道理，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但是越是简单的道理，反而越难做到。每一代人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这个说辞看似简单，但要能做到实在是太难太难。历史之中有着许多朝代，在其前期之时，无不明君辈出，但随着国家强盛，百业兴旺，后来的君主无不避免的都沉迷于享乐。谁又能保住未来的大乾帝皇不会这样？
“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罢了。”诸葛琰摇了摇头，他和陆缺所想的是一样的，先贤后庸的君王实在是太多太多，没了外部压力，又有几个君王能够舍弃繁华享受去励精图治。而且出身辅国公府的诸葛琰更知道，那些勋贵世家后辈，在没了奋斗目标的时候，会变成什么德行。
“其实我觉得，在覆灭草原三国之后，只是名义上统治草原并没有什么不好，那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不如仍在那里，也给后世子孙找些事做。”林青羽想了想说道。
诸葛琰闻言摇了摇头说道“草原三国虽然看似是在青羊帝国之后才发展起来了，但是白羱、赤狄、勒然无不有着几百年的历史，想要击败他们，甚至覆灭他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他们还是三个国家，对于草原民族，这甚至比二十年前覆灭青羊帝国，还要有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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