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文恭和诸葛维离开暖阁之后,皆是回头看向那被守卫在暖阁外面的昭武殿御卫重新关闭的鎏金白虎门扉,两人脸上皆是显现出一副复杂的喜色。
对于出身寒门的荆文恭来说,哪怕他如今已经身为一部尚书,再进一步就是位极人臣,他依然忘不了当年寒门三杰带领寒门子弟崛起的那段时光,如今的寒门新一代学子借着此次南疆之战再次露出峥嵘,他自然是心怀大慰,但是他更清楚这一切是谁带来的,在大乾的年轻一代中,只有陆缺能够打破如今的朝堂格局,也只有陆缺有能力和资本让勋贵世家妥协退让,重现二十年前那半数朝官出寒门的盛景。
如今天星战局已经完全倒向了大乾一边,而南离王族更是有意归顺投诚,身为主导战局之人,陆缺在战后自然是首功。随着功劳加身,他在外阁军方的地位,将彻底的稳定下来,甚至可以与他的父亲陆淳媲美。
当陆缺地位彻底稳固那一天,就是寒门再次崛起的时刻。荆文恭心中清楚,寒门之中并不缺乏英才,只是缺少机会而已,勋贵世家子弟能够做到的事情,寒门学子也可以做到,勋贵世家子弟做不到的事情,吃苦耐劳的寒门学子依旧可以做到,但是这个机会,需要平衡朝中各方势力的皇帝,是无法直接给寒门的,那么只有巩固自身权位之后的陆缺,才能为寒门打开晋升之门。
荆文恭只要一想到那些自小经历磨难,对大乾民生更为了解的寒门学子,再次成为朝堂主流,他就激动的不能自已。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二十多年前率领寒门崛起的寒门三杰,百里嘉已经病逝,计之恒归隐山林,陆淳虽然被封为国公之位,但自从再次返回大乾之后,就不再理会军政事务,这次虽然被皇帝请出担任军相,但也只是负责那庞大繁杂的军资调配,而将最为重要的战略布局,交给了儿子陆缺,显然是存了致仕之心。
而陆缺因为其父亲是当年的寒门领袖陆淳,母亲是辅政长公主虞初晴,自身又是威国公府世子的关系,使得皇族、寒门和诸多顶级勋贵尽皆选择站在他的身后,并且他那远超同伦的才华和淡薄宁静的心性,也使得他有潜力成为真正可以主导未来大乾朝堂的人物。只要南疆战事尘埃落定,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陆缺,可谓是真正的大势已成。
通过这几个月的接触,荆文恭相信陆缺就是那个可以安稳朝局,可以革新吏治,可以还天下子民一个清明公允朝堂的济世大才,并且如今南疆已经抵定胜局,收复了南疆三十六郡,大乾就可以将南疆兵力北调,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再次出关扫北,完成恢复古之三代版图的霸业。
从暖阁门扉上移开目光的诸葛维,瞄了荆文恭一眼。荆文恭比他的年龄大出不少,甚至比大兄诸葛雎还要大上几岁,这位在北疆大战时任天火军校尉,北征草原时任天火军营将,后又历任龙骧军前军大将,疾风军副帅,虎啸军帅,到现在兵部尚书之职的老将,素来都是以老成持重著称,其作战风格更是稳健至极,他还是第一次从荆文恭脸上看到这样喜不自胜的表情。
诸葛维自然明白荆文恭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因为什么,他突然想到刚刚在暖阁之中侄儿诸葛琰和陆缺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少年英杰,或者说盖世英才之间的默契,他只曾经在大兄诸葛雎和威国公陆淳身上见过。
身为辅国公府少国公,未来必定会继承诸葛家国公爵位的诸葛琰与陆缺交好,使得辅国诸葛家在无形之间也被绑在陆缺的战车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此时的诸葛维心中没有任何担心,反而还有一丝期待。
当年与威国公交好的兄长诸葛雎在父亲的反对之下毅然弃文从武,加入了新建不久的天火军,兄长的选择使得辅国诸葛家在大乾立国两百多年之后,出了第一位执掌大军的军帅。现在的陆缺和诸葛琰,就如同当年的陆淳和诸葛雎,他期待着做出如此选择的侄儿,能够和兄长一样,为传承了两百多年的诸葛家注入新的活力,使诸葛家族可以长盛不衰。
“诸葛大人,怎么还不走,在想些什么?”收敛了心神的荆文恭看到诸葛维居然站在那里有些出神,不由好奇的问道。
“哦~”诸葛维被荆文恭的话惊醒,心思微微一转,开口说道“大乾文武分治,有些事情本不该下官过问,只是下官实在有些好奇,如今南疆平定在即,为何陆帅又要调拨如此数量的粮草交到中阳王手中。”
“这~”荆文恭闻言一愣,出于心中的兴奋,他还真的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南离王族真的选择归顺,南疆战事应该在两三个月内就会结束,那么依靠前线军中的存粮,和位于清泉城的南境大仓的存粮,已经足够支撑羽林、奔雷、疾风、虎啸四大军团三个月的时间。可是如今陆缺要求调拨足够三十万大军三月之用的粮草,并且这些粮草不是存入南境仓,而是直接调拨前线,那其中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要知道这批兵粮可不是没有战事的屯驻其间的数量,而是战时兵粮数量,荆文恭在心中粗略算了一下,疾风军和虎啸军加在一起正好三十万人,三月所需兵粮至少要在一百五十万担左右,这还是从乾元城到镇南关这一路可以用运河水运,省去了大量人力的情况下。
如果战事平息根本就没有必要将如此庞大数量的兵粮运到军前,陆缺既然如此做,想来是并没有让战事停歇的意思。想到这里荆文恭也不由皱了皱眉,因为如果南离王族真心归降,此时前线军中的粮草已经足够使用,如果这是南离计谋,也可以待事态发展而定,没有必要现在就将兵粮启运。
思忖了一会,荆文恭又转身看向身后的昭武殿暖阁,随即摇了摇头说道“陆帅虽然年少,但心思眼界绝非我等可及,他既然如此交代,想必是心中自有打算。陆帅刚刚没有言明,我们还是不要过多猜度为好。”
“荆大人说的有道理。”诸葛维闻言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军方之人,但有着身为首相的父亲和在外阁行走的侄儿,诸葛维对此次南疆之战也是了解颇多,陆缺那积累大势的布局,和那用势不用力,兵贵神速的战术风格,无不让他感到惊艳,尤其是大乾取得了如此战果,但自身损失却微乎其微,更是让他赞叹不已。诸葛维知道那暖阁之中的少年英才,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处,他既然如此安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诸葛大人,你还要赶去西山猎场,将今日发生之事面禀陛下,还是早些启程吧,我也要去趟户部和他们商量一下粮草调运。”荆文恭眼神有些怪异的看着诸葛维说道。
看到荆文恭的眼神,诸葛维不由心中一惊,大乾文武分立,泾渭分明,他是京兆府尹问出这样的问题确实有些不合适,只是刚刚他心中好奇不吐不快,再问出口时,他就已经后悔了,连忙对着荆文恭拱了拱手说道“荆大人说的是,我这就赶去西山面见陛下,先告辞了。”
看着匆匆离去的诸葛维,荆文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和诸葛雎是浴血袍泽,但不等于他对文官出身的诸葛维也抱有好感,在他眼里勋贵之中的热血男儿实在太少了,如果不是还有着顾怀仁、诸葛雎这样的人存在,他几乎不会对勋贵抱有丝毫好感,哪怕这些人的先祖都为大乾立下赫赫功勋。
此时荆文恭不由想到那位已经逝去的同窗挚友,那位在青羊兵锋之下死守嘉山要塞最终以身殉国的智家长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他可能对勋贵的观感还要更恶劣一些。想到逝去的故人,荆文恭不由长叹了口气,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已经关闭的暖阁,向昭武殿外走去。
而此时身在暖阁之中的陆缺,正绕着那刚刚做成不久的南疆沙盘踱着步,眼睛不时的向着沙盘上的南离方向看上一眼,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刚刚郦可心表情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他心中总觉得那位南离王者不会做出如此决定,此事背后肯定是另有目的。
玉山郡陆氏,在陆淳崛起之前,是在整个大乾都颇负盛名的玉石匠人,上至皇族显贵,下至富商巨贾,每年拿着玉料找陆氏一族雕琢的可谓是络绎不绝。陆缺自小就跟随父亲学习雕工,如今更是将南北两派的雕刻工艺融汇一身,并在此之上开发出微雕工艺,自身的艺术造诣虽然不能和古之大家媲美,但也绝对不差。
陆缺曾经细细观摩过那幅挂在诸葛琰书房中,出自南离王亲笔的《江山烟雨图》,他能从那被烟笼雾罩的山川林木之中,感受到一位王者对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的忧虑,还有那自信可以只手挽天倾的决心。
并且陆缺在看到此画之后,曾经对这幅画的来历十分感兴趣,还曾经特意调查过。据他所知这幅《江山烟雨图》是南离王身为王子时期的明志之作,并且为了扩大影响,这幅画曾经在南离王都的商行之中被公开拍卖,据说当时大乾、南离、天星,以及沙海诸国的许多商贾都参与了那场拍卖,最后此画被天星豪商米氏高价购得,可谓是名噪一时,直到今天,陆缺还在学宫中听到有人提起过这件事。
可是米氏在购画后没多久,就被暗凰所灭,其家产落入暗凰手中,这幅画不知为何历经辗转来到大乾,随后被诸葛琰买入手中。
从那《江山烟雨图中》陆缺可以看出,身为此画作者的南离王,是一位真正心怀江山,有着大气魄、大毅力的王者,这样的人无论面对任何危急的情况,做出的选择应该不会是妥协退让,而是迎难而上才对,并且南离这历时十年的变法图强也证明了这一点,陆缺实在不相信区区氏族政变,就让胸怀惊天抱负的南离王做出举族归顺的决定。
而且在陆缺心中,他其实是不希望南离投降的,他统领南境全局,看的并非是一城一地的胜负,相比南离投降,他更希望大乾的军队用铁与火将南离王国深犁一遍,彻底铲除南离土地上那已经发展了千百年近乎根深蒂固的势力。
陆缺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在仔细翻阅过南离情报和皇宫书库中的卷宗档案后,在他心里相比于天星的正卿三族和地方豪族,他对南离的各大氏族更加没有好感。这些氏族在朝争权夺利,在野盘剥百姓,可谓是心中只有家而没有国的蛀虫,硕鼠盗仓,大奸盗国,说的这就这样的家族。
所以在陆缺心里,即便南离王族投诚归顺之事是真的,他也不想接受,因为那牵扯的绝对不仅仅是郦氏一族。如果接受了郦氏投诚,那在未来还不知道会有着多少妥协,也没有人知道,在现在南离的那片土地上未来会有多少阴诡伎俩在其中酝酿,这并不符合大乾的利益,与其这样不如一劳永逸,发兵灭国。
想到这里,陆缺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座位,将整个身体都埋入那宽大的座椅之中,脸上露出深深的担忧。
陆缺不知道当诸葛维将南离国书送至西山御前,像皇帝详述此事之后,他那位皇帝舅舅会做出何等决定。皇帝能否能够忍住那不用一兵一卒,就可以吞并南离全境的功业诱惑。
但是陆缺知道皇帝如果答应南离王室条件,必然会给未来的大乾埋下隐患,甚至去年的十八侯府之乱,可能在未来的大乾帝都中重新上演,这个时间或者是十数年,或者是数十年,或者是百余年,但无论多久,这样的事情都必然会发生,因为纵观历史,没有任何一个曾为王族皇室的家族,会甘心与人为臣,尤其是在这种势弱归降的前提之下。
“只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够劝阻陛下吧。”陆缺对着空旷的暖阁喃喃说道。他知道以父亲和母亲的才华阅历,肯定能够看出其中弊端,与其接受南离归降,不如趁其弱灭其国,只是那位皇帝舅舅君威日盛,他也不能肯定父母能否谏阻此事。
就在陆缺心中思虑不断的时候,暖阁的正门被人从外推开,陆缺从打开的门扉向外看去,白羽寒鸦的身影在天空盘旋了几圈之后,如同一道白色闪电一般径直从打开的大门处飞了进来。
就在白羽寒鸦飞进暖阁之后,守在暖阁门前的两名昭武殿御卫又将暖阁的门关闭,陆缺在昭武殿中呆了快半年的时间,这些御卫自然知道这只白羽寒鸦的主人是谁,又是为何会来到这里,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不过这次白羽寒鸦并不是如同往常那样直接落在陆缺肩头,或者他面前的长案之上,而是径直落在了地上。陆缺定睛一看,原来白羽寒鸦的长喙之上,还叼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虽然那蛇身依旧不断在缠卷蠕动,但是陆缺可以感受到,那条毒蛇已经失去了生命气息,现在蛇身还在动,不过是因为刚刚死去不久罢了。
白羽寒鸦将毒蛇扔在地上,用长喙在蛇身上猛啄了几下,不一会一颗青绿色的蛇胆被它啄了出来,一仰头就吞入了腹中,吃过了蛇胆之后,白羽寒鸦脸上露出一种极为享受的表情,摇头摆尾了一阵之后,才双翅一震,飞到陆缺面前桌案之上,对着陆缺抬起了右边脚爪。
看着白羽寒鸦长喙上的血迹,陆缺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去年这个时候,他就是看到白羽寒鸦嘴上血迹,才因为担心顾倾城的安危,星夜从雨思湖赶往清泉郡,现在想来当时白羽寒鸦嘴上的血迹,应该是啄食了山崖上那条被乐妙儿杀死的蟒蛇蛇胆的缘故。
为白羽寒鸦清理了一番长喙上的血迹,又给他梳理了一下被天空气流吹的凌乱的羽毛,陆缺才从它长足上的铜管之中取出顾倾城的来信。
将那卷成圆筒的绢帛展开,只是读了开头的几行文字,陆缺眼睛就是一亮,继而心中大喜,平山关被攻破,谢道衡被擒获,这也就意味着湟雁江南岸的武城公闫拓海和天星王都皆在顾倾城的威胁之下,只要顾倾城可以和湟雁江北岸的军相顾怀仁约定好时间,就可以南北夹击覆灭惜缘泽军团,从而兵临天星王都,到那时即便邱煦又逆天之才,也是回天乏术。
陆缺高兴了一会,继续向下看去,发现信中接下来所写的,是顾倾城打算用谢道衡为引布局,诱使天星正卿三族反目,然后从中渔利,陆缺不由点了点头,如果顾倾城此计能够顺利施行,那么年节之前天星就可以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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