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爆裂声,城墙的塌陷声,嘶吼声,咆哮声,在这距离镇南关二十余里的树林中清晰可闻,但无论是陆缺,还是顾倾城,不知是已经司空见惯,还是已经麻木了一般,对这些都充耳不闻。他们都很清楚,点燃镇南关的皇家三卫未必能够活下来,但冲出镇南关的兽潮,必定是十不存一,战争从来就是如此残酷,更何况是是种族之战。
听着远处的动静,顾倾城知道陆缺终于成功了,她此时突然想到一句话,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陆缺数月的殚精竭虑换来一日功成,正是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
“陆缺,给帝都的军情传书还是等到战后统计出来之后再说吧。”见陆缺陷入沉思,显然是想一个人呆着,顾倾城将陆缺的督帅战甲捡起来,放在一边的木架上说道。
“也好。”陆缺点了点头。
“那我先出去了,等到三军安顿好了,我命人送些热水过来。”顾倾城打量了一下陆缺的形容说道。
“好。”陆缺又点了点头。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其位。陛下,你难道就真的这么放心我吗?”等到顾倾城离开,陆缺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帐喃喃说道。
乾皇虞元栩对陆缺的信任爱重举世罕有,自古一代从来没有一个皇帝会如此不遗余力的提拔一个臣子,甚至将一切前路都为其铺好,哪怕陆缺确实有超绝之才,他也没有辜负皇帝这份知遇之恩,这份恩德也显得太重太重了。
陆缺心里很清楚,此战结果依然传到帝都,必然轰动天下。而他,也将成为可以和父亲陆淳并肩的新一代战帅,如果再加上寒门和勋贵的宣传,他的声名甚至还要在他父亲之上,而这一切都是他所不愿意见到,但又没有丝毫办法的。
对于前路,陆缺此时产生了一些迷茫,功高盖世,若不易其主,必有殒身之祸。或许皇帝并不会猜忌他,因为陆缺今日之功是建立在乾皇虞元栩二十年修养生息所积聚的强大军力和国力基础之上的,皇帝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手腕去驾驭他,那么太子虞明昊呢?他会怎么想,如果皇帝在几年之内退位,太子登基,面对一个军功盖世的表哥,他的帝王之心里,又会想些什么?
天星之战,他是统筹全局之人,兽潮之战,他更是身为南疆督帅,节制着大乾半数军队,如此权柄,如此功绩,已经将他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上。陆缺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人臣应该拥有的权利,也不是人臣应该拥有的声望,但是他又退无可退。只要镇南关之战的消息传回帝都,那么接下来必定是攻伐南离的圣旨。
年不到弱冠,灭两国,诛兽潮,看似功高盖世,但却危机重重。
陆缺本身就是不算胜先算败的人,他总喜欢把事情反复推敲,只到拿出一个可行性最高的解决办法,但是面对此事,他发现他已经无法掌控,以人臣之身,具人主之望,这根本就是祸非福。
他此时想要交出兵权返回帝都,但是他却不能,在现在的大乾,没有人可以替代他统率南疆各大军团攻伐南离,他的小舅中阳王虞元朴不行,他未来的岳丈定国公顾怀仁不行,一代名帅武安侯白奕不行,甚至就连他的父亲威国公陆淳也不行。
今日之战折损十万余,但确实是一次可以载入史册的大胜,哪怕陆缺不发一字一言,也不去慰问伤兵,但是从诸军将士看他那崇敬的眼神,陆缺知道,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因为参与镇南关之战的这八十万大军就不会答应,而这个道理紫极殿的皇帝肯定也知道,甚至是乐见其成。
此时陆缺心里想到了开国之后就功成身退的双英任无悔和林晟,想到文帝后期辞官归隐的一代名相步生莲,想到了武帝朝立下不世功勋却挂印而去的百里承平。他们的离开并不是君主的猜忌,因为无论是开国女帝,还是文帝武帝,都有包容宇宙之心,吞吐天下之志,他们在乎的是江山社稷,是子民安康,而不是功盖当世的臣子。
这些人杰最后离开,也不是担心鸟尽弓藏,而是恪守人臣之责。既然四海承平,安享富贵不如辞官归隐,去看看另外一番风景。既全济世之心,又全君臣之义。
“等到凯旋回京,我也上表辞官吧,母亲应该会理解我吧。”陆缺叹了口气,心中下了决定,不过他还是有些惋惜,因为他无法亲手斩断逐渐崛起的世家,实现人人如龙的寒门天下了。
“不可。”陆缺话音刚落,帐帘猛地被掀了起来,一个身影闪过,天阳公主虞初昕就出现在了陆缺面前。
暗凰黑衣不属于大乾军方编制,之前为了护卫冲击兽潮的奔雷重骑,这些暗凰精锐几乎折损殆尽,只剩下修为最高的那么十几个人,不过这些人也是人人带伤。因为暗凰并不属于大乾,故而身为暗凰之主的虞初昕也不会让这些人进入营地,即便她知道现在没有人会在意,但她也不会做。
他正交代这些人觅地恢复伤势,然后南下去寻找失踪的赤鹫林明宣,因为距离陆缺所在的营帐不远,所以即便周遭环境再吵杂,陆缺的喃喃自语声再小,以她的修为还是听到了。
之前听陆缺说“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其位。”这句话的时候,虞初昕并没有觉得什么,陆缺的心智本就远超常人,更不是持功自傲沾沾自喜之人,他有这样的担心和疑虑是正常的。也正是因为陆缺说出这句话,虞初昕才真正佩服皇兄虞元栩的胸襟气度和看人眼光,因为能时刻警醒自身之人,是不会做出危害大乾之事的。
但是听陆缺说他要凯旋之后上表辞官,虞初昕却是不能视若罔闻了,陆缺是未来大乾的柱石重臣,就现在来看,皇兄显然是想他在太子登基之后入朝辅政镇压四方的,而且像陆缺这样十七岁就覆灭一国、歼灭兽潮的人,他的未来没有人可以限量,只要有他在大乾江山就可以数十年无忧,这样的人物,无论是大乾,还是虞氏皇族,都损失不起。
而且陆缺和那些朝臣不同,他虽然姓陆,但却是长姐之子,有一半皇族血脉,对于虞氏皇族而言,陆缺并不是外人。并且陆缺既然想要在他声名最鼎盛之时上表辞官,说明他是真的没有丝毫野心,这样的人是最完美的辅政扛鼎之臣。
“参见殿下,殿下可否允我沐浴更衣。”见到虞初昕进来,陆缺连忙起身行礼,但看到身上只穿着一套内甲,不由苦笑了一声说道。
“我是你七姨,而且我大半生都在江湖市井之中,糙人见的多了,不用避讳。”虞初昕打量了陆缺一眼,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黑晗,通知沈帅,任何人不得进入军帐百步之内,违令者杀无赦。”刚刚坐下虞初昕就向着帐外看了一眼,开口说道。
“是,主上。”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子声音传来。
在兽潮之中掀起无尽杀戮的暗凰黑衣首领居然是一个女人,不由让陆缺有些意外,不过想到暗凰之主本就是一个女子,还有现在已经身为国公夫人的暗凰橙鹃,不由也就释然了。
见虞初昕坐下,陆缺重新坐会原来的位置,他知道他刚刚的喃喃自语肯定是被这位七姨听到了,不过他心怀坦荡,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不过她知道天阳公主突然闯进来,肯定是有一番说辞,故而只是静静的等待着虞初昕开口。
而此时虞初昕也在心中不断的组织着语言,她刚刚只是听到陆缺的话心中着急,想要劝说他收回这个念头,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又,但却没有想好具体要如何相劝。
以权力地位相劝?陆缺现在节制大乾近半军队权势滔天,他身为南疆督帅,又是威国公世子,无论是官位还是爵位,都是封无可封,而且威国公此时就是外阁军相,入阁陆缺也入阁拜相,不仅与礼不合,还有引起轩然大波。
以皇兄的知遇之恩相劝?陆缺之谋已经荡平天星,现在兽潮覆灭在即,再加上随后的南离之战,南疆尽入大乾版本,如此不世之功,已经算是报答了皇兄的知遇提携之恩了。
以威国陆氏的世袭爵位相劝,恐怕不仅陆缺不会在意,甚至开创了威国陆氏一脉的威国公陆淳都不会在意。
而且这对父子虽然身具大功,但却是纯臣君子,虞初昕知道长姐虞初晴和姐夫陆淳修为已至大劫巅峰,只要渡过道心劫,就是至人之境,早就存了避世归隐之心,既然身为大乾举足轻重人物的他们都想要离开,身为人子的陆缺想要辞官相随,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拦,也没有人可以阻拦。
“为何会突然有此想法?”想了半天,虞初昕也想不出该如何劝说,只能开口询问陆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七姨还会在大乾几年?”陆缺没有直接回答虞初昕问题,而是反问说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三五年吧。”虞初昕知道陆缺言中所指的是什么,她的修为在生育之后有所下降,但以她的估算,在三五年之后她也要面对道心劫了,必须要找一处灵气充沛人迹罕至的地方冲击至人境,但是与长姐虞初晴不同的是,她突破之后还是会回到大乾,短时间内不会去追寻那条封圣之路,毕竟她的儿子才刚刚出生。
陆缺心中默算了一下,开口说道“七姨比小舅大一岁,今年应该已至不惑之年,四十五岁的至人强者,在大乾的历史上也是凤毛麟角,云首尊,渔宗主,聆音家主都年逾百岁,而七姨你恐怕七十之前就会有她们如今的修为,甚至还要更短,到时候七姨会如何选择?”
“这不一样。”虞初昕摇了摇头,她知道她走上乐聆音那条路,离开青木大陆是早晚的事,但是陆缺才多大,即便他是筑基三十六品的绝世之姿,等到至人巅峰恐怕也要六十开外,那也就是说,他还可以在大乾四十年,这四十年足够他完成皇兄和他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陆缺闻言微微一笑,在虞初昕惊诧的眼神之中伸出右手,只见他的右手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透明凤凰,围绕着他的掌心在盘旋飞舞,虽然飞翔的动作略有迟滞,但那凤凰身躯、双翅、凤羽却是惟妙惟肖,和之前出现在镇南关的紫凤鸑鷟几乎一般无二。
“御气七品,反假还真?”看着陆缺手中的只凤凰,即便是以虞初昕的心性也不由惊呼出声。
要知道御气境十二品分为两个阶段,前六品为练气,后六品为御气,而进入御气阶段最显著的标志就是经脉中的真气凝聚成真元,真元外放可形成万般姿态,有无穷妙用,一个御字道尽了御气之妙。
但是虞初昕却没有想到陆缺在此时就有这样的修为,他才多大,不过十七岁的少年,绝大多数的人在他这个年纪能够打通五脏血窍就已经是了不得武道天才了,可是他却在不声不响之间到了御气七品。
从十五岁初入血窍境,到现在刚过十七御气七品,两年的时间陆缺走完了许多人十几年甚至更久时间才能走完的武道之路,要知道哪怕威国公陆淳和长姐虞初晴,在三十岁攻灭草原青羊帝国之时,也不过是御气境的修为,即便比现在的陆缺要高,但也高不出多少。
如果按照陆缺现在的修行速度,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十八九岁左右就可以进入灵台境,二十出头就可以突破大劫境,成为世间真正的强者。而且以陆缺表现出来的武道资质,他的成就肯定远不止如此,这样几乎必然可以与古之圣贤比肩的人,有岂会在意红尘权柄和俗世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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