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虞元朴看着陆缺欣慰的点了点头。陆缺现在权柄、威望、名声归于一身,并且他还只有十七岁,居然在遇到问题的时候,不是去找别人的问题,而是审视自身,这十分难得。
要知道在过往的年月中,不知有多少英杰,在功成名就之后被权欲迷花了眼睛,让一身才气被名缰利锁彻底绑缚,在不负当初之志,最终落得下场凄凉。像陆缺身居高位而不矜,战功赫赫而不骄,拥绝世之智而藏锋匿拙,无凌人之气却不可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不过。”中阳王虞元朴继续说道“缺儿你为人温润、处世仁厚这是好事。只是你为南疆督帅,南疆军中皆为你之部下,接人待物不能以寻常与人相处而论,要做到恩威并施、赏罚有度才能让诸军敬畏心服。”
“那如果异位而处,小舅你会如何处置此事?”陆缺心虚求教问道。
陆缺的军略源自于在不归山所读的兵书,源自于父亲陆淳、母亲虞初晴和恩师百里嘉三人的教导,也源自于从小被困在不归山中没有什么玩乐之物,故而父亲和恩师都制作了许多沙盘,将历朝历代的战例复盘推演,然后又各持往来攻伐。所以即便陆缺不是自傲的人,但是在军略上他自认不弱于现在大乾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他的父亲,被誉为盖压一个时代的绝世名帅陆淳。
但是他毕竟只有十七岁,对于统御之道,还有许多不足,之前他所用的方法是用手中权势和设身处地的为士卒将校着想来凝聚军心,只是通过最近这件事让他真正明白了,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利益诉求不同,造成了他们行为方式不同,只凭权势、战绩和恩德无法让所有人都心服,所以他现在是真的像面前这位出身皇族,但却从伯长一点点升到军相之位的中阳王求教。
“无规矩不成方圆,像你父亲那样能够以自身威望和个人魅力就能让群英俯首的帅才几百年都未必能够出一个。那作为主帅,尤其是统御数个军团的督帅,除了布局决断、行军布阵,还需要学会平衡各方面利益,还有最重要一点就是立威。”
“立威?”陆缺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不错,就是立威。”虞元朴点了点头说道“你刚刚不是问如果是我会怎么吗?其实很简单,大乾军中有军规、军律和军法,我会将那些人剥夺军职扔到军法司,让他们成为儆猴的那只鸡,至于这些人最终的结果会是怎么样,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统御数十万之众,个人再大的军功,也没有军令通达无有违逆重要。他们个人或者是一小撮人的利益,在国之大利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说到这里,虞元朴看向陆缺叹了口气说道“缺儿,布局谋国、行军打仗,你已经在我之上,我教不了你什么。但是对于统军御人,你就太过心软了。你为督帅,乃是全军第一人,任何一个人的面子和前途都没有你的权威重要,因为你身上系着数个军团几十万袍泽的性命,还肩负着陛下和整个大乾的期待。”
“督帅府的军令并没有下达,他们的作为并不算违反军法,而且这些人都是为大乾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之将,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他们受到责难,甚至是毁掉半生积累的前途。”陆缺摇了摇头说道。
“缺儿,看来你还没有真正领悟慈不掌兵的道理。”虞元朴看向陆缺的目光有些复杂,那目光中有着欣慰,也有着叹息。
“陆缺愚钝,还请小舅名言。”陆缺闻言目光微微一闪,拱手说道。
虞元朴叹了口气说道“世人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枯腐的万千尸骸,指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自己人。”虞元朴语重心长的说道“缺儿,以你之聪慧应该明白这个自己人指的不是权谋争斗、私心算计,而是人心鬼蜮。这个世上人心是最难揣测的,而且生而为人,都会有私心。所以身为主帅者要明白智勇之将施之以恩,贪愚之将示之以威的道理。”
陆缺问题闭上眼眼睛,回味了一下虞元朴所说的话,缓缓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小舅教诲,我有些明白了。只是请小舅原谅,我可能不会按照小舅说的去做。”
“为何?”虞元朴闻言好奇的问道。他刚刚所说的是为帅者的统御制衡之道,虽然是他多年心得,但却未必就是人人都要奉行的真理。要知道世间名帅都有独属于他们的统兵风格,就像当年的威国公陆淳,而陆缺乃是陆淳之子,是大乾年轻一代第一人,他也想听听这位让许多军中名将都感觉韶华虚度的少年,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看到虞元朴那期待的眼神,陆缺就知道他误会了,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小舅,位极人臣、彪炳青史非我所求,如果没有意外南离之战,就是我打的最后一战。等战事结束,我更希望能重回学宫,学习历代先贤所著经典。等到学宫结业之后,我想要去游历山川,到青木大陆各处看看。先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从而磨炼己心,以求洗尽纤尘。”
“什么?”虞元朴闻言大吃了一惊说道“缺儿,此事万万不可,即便你有这个心思,陛下和你母亲也是不会同意的。”
身为皇帝的亲弟弟,他岂能不知道紫极殿那位皇兄的心思。陆缺之所以晋升如此之速,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才华横溢,另一方面则是他乃是皇长姐虞初晴之子,脾气秉性又都是上上之选,是可以信赖之人。但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陆缺是皇帝选定的未来辅政之人,是皇帝留给太子的擎天之柱。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小小年纪的陆缺,已经存了致仕退隐之心。
“小舅,以你对父亲母亲的了解,你觉得他们会阻止我吗?”陆缺淡淡一笑说道。
虞元朴看着一脸淡然的陆缺不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从陆缺的表情之中他能看出,陆缺所言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考虑了很久的结果。再仔细回想一下,陆缺自从掌军以来,从来没有立威之举,也从来没有和各军将帅有拉拢交心之举,他只是在战略大势层面谋划布局,然后交代下去,以军规军法为约束让下面将帅听命执行,从来没有建立自己威望的打算。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有了答案,原来陆缺自始至终都没有长留在大乾军中的打算,甚至就连大乾,他也不想驻留太久。既然不想留下,也就没有必要培植亲近得用之人。陆缺是此战主帅,但却和除了顾倾城、诸葛琰等少数几人之人的所有军将,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好像彼此之间只有疏离的上下级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此时虞元朴脑海中突然闪过刚刚顾倾城离去时,看向陆缺回眸一笑的动人双眸,不由想的更深一层。陆缺乃是威国公府独子,他所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他自己,身为威国公爵位的唯一继承人,如果陆缺离去,那么就等于威国公府的传承中断,最后变成像任府、步府、百里府那样只有宗府派出仆役洒扫,却没有主人的府邸。
既然陆缺不在意威国公之位是否传续下去,那么即便姐夫陆淳和长姐虞初晴不愿意,也没有丝毫办法,况且这二人早就打算在陆缺成年加冠之后就离开大乾,也未必就真的不愿意,毕竟红尘权势和武道天途相比真的不算什么。
而且如果陆缺真的在未来的某一天放弃了一切离开大乾,那么他影响也不仅仅是威国公府,要知道陆缺可是年轻一代第一人,大乾年轻一代中的大部分人杰几乎都与他交好,从陆缺在外阁之时将年轻一代的才俊们都借调到外阁,随即又陆续的派往南疆,或是领兵,或是执掌军法就可以看出,陆缺在这些人心中分量。
一旦陆缺放弃以前名望、权位选择离开,必定会给这些人很大的触动,要知道现在别说年轻一代,就是他们这辈人中在名望声势上能够压过陆缺的,也就只有他的父亲陆淳,一旦陆缺离去,那些武道天赋很高,又没有家族所累的,极有可能也会选择离开大乾,去寻找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譬如和陆缺相交甚密的端木野和林青羽。
即便这些现在还只是一个臆想,未来会不会真的会如此,还在两可之间,但只要陆缺真的要走,顾倾城和他一起离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且从刚刚顾倾城离去是的眼神来看,关于陆缺心中想法,她显然是知情的,甚至是支持的,那也就是说大乾失去的不仅仅是立国以来最优秀的出将入相之才,还要失去一位成为一军军帅绰绰有余的帅才。
“缺儿,你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吗?”虞元朴问道。
陆缺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威国一府,对于整个大乾天下都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与公与私虞元朴都不希望陆缺离开大乾,至少不希望他还这么年轻就升起离去的想法。陆缺的武道资质举世皆知,所有人也都知道他早晚都会离开大乾,就像一年多以前离开的乐聆音一样,但在虞元朴想来那至少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但看到此时陆缺表情虽然淡然,但目光却是坚定无比,虞元朴不由心中一沉,只能委婉的问道“又或者说是什么原因让你升起这样的想法?”
“小舅,虽然世人皆对父亲母亲等人无缘无故离开大乾十二年感到好奇,很多人都想法设法的打听去了哪里,此事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秘密,但是小舅一定是一清二楚的是吗?”
虞元朴闻言点了点头,三年多前长姐虞初晴、姐夫陆淳、凤翔军副帅顾洁云、军师苏乐仪,还有风珣、木灼、石宽等在青羊之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在失踪十二年之后回归大乾,当时曾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别人或许不知道内情,但是虞元朴却是知道他们这十二年是在不归山最神秘的八峰十谷中度过的。
“当初离开不归山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天香姐姐误入八峰十谷,打破了原本的平静生活,其二是母亲心忧大乾,想要回来看看,其三是当时正好是不归山大阵的五行溯望轮回之期,只有在那短短的几个时辰中,才有离开的可能,不然就要继续等上十几年甚至几十上百年,这才有了众人出谷回归大乾。”
说到这里陆缺看向虞元朴继续说道“小舅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母亲力主,我和父亲其实都是不想离开不归山的,因为那里是整个不归山乃至整个青木大陆的心脏之地,距离那高耸入云的青木神树近在咫尺,除了生活稍显清苦之外,整个青木大陆都找不出比那里更加适合修炼的地方了。”
“而且小舅你也应该清楚,母亲和父亲的武道天姿只是比许多人稍微好上一点,但就是因为在八峰十谷生活了十二年,他们才一路从御气后期突破到如今的大劫巅峰,如果几年前他们没有离开不归山,那么想必此时已经破入至人境界了。”
虞元朴闻言陷入了沉默,身为皇族他自然知道很多世间辛秘,自然明白红尘富贵与武道长生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别说威国陆府的国公之位,就是大乾历代先皇不也是在修为即将破入大劫境时卸下皇位,然后不知所踪。
皇位尚且都能放下,虞元朴自然相信陆缺要离开的决心,此时他也明白了,那区区国公之位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在陆家父子心上,甚至就连当年那个辅政朝堂,为了大乾劳心劳力的长姐,此时也已经将江山之重放下了。
“报,督帅,宁安急报。”就在虞元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传令兵双手拿着一根信管闯进帅帐单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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