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睁开眼睛，窗户上一片空明澄澈，是雪光映到了窗上。天已经亮了。
起床，拉开窗帘。昨晚上的大雪已经停了，前面邻居家的屋顶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远处麦田里白茫茫一片，枯树原本如佝偻着身子的老人，现在则变成玉树琼花，令人想起岑参的诗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哦，这真是个美好的开始。
今天是周日，儿子不上课，但她有好几节课，还有晚自习，家里没有人，只好把他带到学校了。
办公室里，人声嘈杂。有老师刚下课，粉尘满面，捧着课本，后面跟着需要处理的“课堂遗留问题”——某个哭丧着脸的学生；有人默默坐在桌前备课，头低着，脖子酸痛，不时皱着眉头揉两下子；有人赶着去上课，抱着教材教参教具，还有话筒和水杯，步履匆匆；也有因为家里没人，只好跟着父母来学校的教师子女，大声嬉笑，横冲直撞着——
找了个空闲的办公桌，安排好儿子，让他写作业。她来到自己桌前，掏出来课本和练习册，准备备课，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静静姐”，她回头，是同事小李老师。
说是小李，其实也不太年轻了。他大概三十五六岁，儿子马上也要小学毕业了。无奈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也有三十多岁了。而四十多岁的老师则占了一大半之多，正是中流砥柱的存在。
小李冲她笑了笑：“姐，你昨天要的橙子已经到货了，下午我给你捎来吧。”
“好的，多少钱？我现在给你。”她转身去拿钱包。
小李又笑笑：“三十块钱，不要紧，下午我捎来了你再给钱吧。”
“没事的，别到时候我再忘了，现在给也一样。”她掏出钱，塞到小李手里。
小李有点尴尬地笑笑，收了钱，转身离开了。
很快，小李把橙子带来了，办公室里有几个孩子，她给他们每人分了一个，剩下的准备带回家。
小李的妻子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夫妻两个都靠工资吃饭养家。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城“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所以隔了几年，妻子又生了个儿子，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倒也挺圆满的，只是两人靠工资养活两个孩子，加上因生二胎被罚了几万块钱，经济压力的确很大。
县城学校里，晋级难是公认的事情。晋升职称，学校实行的是积分排名制。每年积分排名一次，从高分往低分排，其中也不乏一些有背景的人中途插队。想要挣得高积分，必须至少连任四年班主任，并且所带班级各项指标名列前茅，还要超工作量，才有可能排上。因为要兼顾工作和家庭，无法担任班主任工作，虽然一直超工作量，并且教龄有十多年之久，小李夫妇都没能晋升上一级职称——中教一级，每月工资也比晋过副高的同龄同事低一千多块钱，夫妻俩每月工资加起来只有勉强四千元，这在房价每平七八千的县城，要养活两个孩子，真的是捉襟见肘。
两年前，小李的连襟——本校的陈红涛老师出意外死了，丢下妻子和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小李很想帮妻姐，苦于自己经济也不宽裕，无奈，选择做代购挣钱。他每天在学校老师的微信群里发各种商品的信息，不久被校领导谈话警告，索性单独拉了一个购物群，专门卖各种商品。听小李说，每单生意他能提一块钱，一天若有几十单，倒也能提几十块钱，够吃菜的钱，只是每天要送货，不管刮风下雨，白天晚上，只要客户需要，马上得送货上门，加之他还要上班，时间长了，感觉身体有点儿吃不消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生活，只能这么拼命。
下午，有同事闲聊时提到中年人的危机和压力，原本正在埋头备课的小李突然插了一句：“我呀，真的不敢生病，但其实心里特别害怕，万一哪天自己突然倒下，他们可怎么活呀？”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办公室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大家都沉默不语。
她低头注视着正在批改的学生作业，眼前却浮现出小李单薄的身影。小李虽然年龄不太大，但头发已经零零星星开始花白，瘦瘦的，满脸的营养不良，走起路来，腰总是不堪重负似的微微佝偻着，夏季总是一件洗得微微发黄的白衬衣，冬季则是一件很久前流行的“冰川”棉袄，曾经意气风发的小李已经被生活压成了一个小老头了。
有人说：“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是啊，有多少人被生活的浪潮裹挟着踉跄前行，早已经没有资格去向往“诗和远方”。
想起去年，也是在一个寒冷的雪天，全县的老师们曾经联名向领导请求，把这么多年来按照国家规定应涨的工资到位，事情一度闹得很大，甚至上了一些新闻媒体，后来工资的确涨了，不过涨幅很小，再后来，听说领头的老师被开除了，再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一切都在洁白无瑕的雪花下面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下午放学时，雪依然很厚，虽然没有再下，但是温度很低，一直没有融化，街道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走着“咯吱咯吱”的响。
雪太厚，不能开三轮车，她就带着儿子步行回家。
儿子很高兴。长这么大，第一次在雪地上走这么远的路。他边走边玩，时不时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向树上抛掷，树枝微微晃动着，一些雪花便纷纷扬扬地飘下，钻进他的衣领里，小家伙就龇牙咧嘴地直缩脖子。
突然，儿子弯腰抓起一把雪，一脸坏笑地向她扔过来，她有点儿狼狈地躲避着，却刚好砸在她的腿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印痕，逗得儿子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挺会玩儿嘛，看我的！”她马上抓起雪反击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笑声震得树枝上的积雪不时悄然落下，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印象中，好像也只有在童年才这么无忧无虑过。心中压抑已久的郁结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快走到家时，儿子突然冷不丁问道：“妈妈，你现在是不是开心了很多？”
她楞了一下：“你咋知道我不开心？”
儿子得意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了，我是谁呀？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王子，我会读心术，专门研究人的心理！”
他顿了顿，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妈妈，你要天天开心，别老想那些烦恼的事儿，开心了才会健康的！”
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儿子是有意识地逗她开心，才会有今天的打雪仗，真是个小暖男！
她眼睛有点儿潮湿，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是无言地轻轻摸摸儿子毛茸茸的大脑袋，然后拉起他温暖的小手，快步朝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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