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谪仙劫 > 第七十一章 不恨
    姜小猎浑浑噩噩的爬起来,仿佛脑袋里有人敲了一天的钟,嗡嗡嗡的难受。

    透过竹楼上的破洞看向外面,天光大亮,早已是正午了,自己应该昏迷了有大半天的时间了。

    部落里没有所谓的客房,因为上百年来,会闯进这片峡谷的,只有妖兽,没有客人。不过,部落里多得是那种一家人几天之内先后惨死,屋里的家什被亲友邻居一脸麻木的搬走之后,留下来的空荡荡的破败竹楼。

    姜小猎就躺在这样的一间竹楼里,他捂着脑袋一脸痛苦的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到门口的树荫下坐着一个小黑妞,手里拎着一根细长的绿竹竿。

    这个又黑又瘦的小丫头独独一双眼睛灵气十足,此刻正绷着小脸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相识不久,但姜小猎跟这个小黑妞彼此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而且并不是因为阿塔曾在巴蛇嘴里救过他们的缘故。他慢慢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小丫头的脑壳上,问她:“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这会头好疼……”

    小黑妞被拍的往后一仰,双脚离地,差点就要翻过去,好不容易坐稳之后,咬牙切齿,一竹竿横扫而来,可惜被姜小猎屁股一撅,完美躲过。

    阿塔倒没有穷追猛打,只是白了他一眼,道:“放心吧,你死不了!婆婆的瞳术会影响你的精神,歇一阵就好了。”

    至于为什么中了瞳术的人会记不清回忆空间里发生的事情,阿塔就懒得解释了,因为个中原因连婆婆自己都说不清楚,大概有点类似于做梦,除非中术者在回忆空间里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不然的话,大部分人清醒之后都记不清楚。

    姜小猎苦笑一声,心说你这小鬼头知道个屁,我咋可能放心得下啊!你们那个老太婆族长,她到底看到了我哪些回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活佛宏远的关门弟子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阿错是荒芜之城的逃犯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有一对鬼魂父女,至今还躲藏在堂堂瀚海学院的镇妖塔顶研究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禁术?!

    这要是任意一件事被抖露了出去,掀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虽不至于,但绝对会把阿错和雨晴他们置于极大的危险当中。

    姜小猎挨着小丫头坐下,试探道:“族长大人呢?我想去找她聊聊。”

    小丫头扁了扁嘴,声调有点变高,“你没机会了。”

    “为什么?”

    阿塔使劲咬着嘴唇,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低声道:“婆婆已经走了。”

    姜小猎一下子愣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看着伤心落寞的小黑妞,突然意识到这小丫头在跟自

    己说话时,目光一直紧紧的盯着峡谷的某处。

    他顺着小黑妞的目光一看,不由也吃了一惊。

    在峡谷对面的陡峭岩壁上,有一个大概两丈多高的巨大山洞,洞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洞顶一左一右,刻有一俯视、一平视,两颗巨大的眼睛,雕工粗糙但苍劲有力,仿佛冥冥之中一直有人在默默的守望着这条峡谷——正是巫族人奉若神明的神眼图腾。

    这个山洞可能比这颗核桃树更加古老,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洞里面有些什么,早些时候曾有几位实力极强的勇士先后|进入山洞里探索,但无一例外全都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甚至不曾有半点战斗的迹象传出来。部落里承受不起太多损失,很快就放弃了探索,后来他们将这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洞当成是无比神圣的往生之路,所有死去的巫族人都要在此上路,走向来世。

    名曰“神眼之墓”。

    巫族人花了许多年的工夫,在岩壁上开凿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陡峭山道,从峡谷的底部一直通到墓洞洞口。此刻,大概是整个部落所有的人全都在了,一个挨一个的,并肩挤在狭窄的山道上,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站着,没有人披麻戴孝,没有人痛哭流涕,但那种肃穆和悲伤,即便是隔着这么远,仍旧沉沉的压在人心上。

    山道上,有几个人用一张简陋的竹席,抬着九辛婆婆,缓缓的从峡谷的底部走了上来。

    每当婆婆从身前经过时,满脸悲痛的巫族人都会上前一步,用自己的额头碰一碰老人垂下来的那只手,然后再退回来。

    有人会忍不住跟着婆婆往前走,但很快会被身边的人拽回来。

    姜小猎眼力极好,他看到抬着九辛婆婆的几个人里,为首一个便是那位女子统领,她全程神色麻木,始终没有转头看过竹席上的婆婆哪怕一眼。

    来到洞口,早有人用柴火搭好了一个木架,杜鹃亲自将老人抱到木架上,接过身边人手中的火炬,没有太多的告别,只是片刻的沉默后,便轻轻丢了上去。

    老人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了火光之中。

    姜小猎定睛看着这场简单的葬礼,本以为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熟料不知为何,身边的小黑妞突然站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渐渐减弱的火光里,有一道白光突然冲天而起,悬于半空,散发着即便是在白天也能清晰可见的柔和光芒。

    姜小猎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可思议,那赫然是九辛婆婆额头上的那颗瞳石,在老人生命消逝之后,居然自行飘了出来,它似乎还保留有一部分瞳力,但突然失去寄居之所,使得它像是一个初次离家的孩子一般,在半空中迷茫的游荡着。

    人们都抬头看向那颗瞳

    石,以杜鹃为首,所有已经开眼的巫族人都在第一时间睁开了自己的第三瞳,霎时间,五颜六色的瞳术光芒闪耀整片峡谷,那场面,仿佛是有一位看不见的天上神女,手握彩虹,在人间穿针引线,一心想编织些什么。

    小阿塔也努力的睁开了第三瞳,虽然距离遥远,那抹蓝光根本飞不出多远就已经肉眼难见,但她仍然是拼尽全力的瞪大了眼睛,想要为那个守护了村子一百多年的老人,最后尽一份力。

    不止她,所有的巫族人都是这样想的,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在那颗乳白色的瞳石上。

    很快,姜小猎便惊讶的看到,在人们的瞳术的安抚下,那颗无主的瞳石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它绕着木架上残余的火光转了一圈,似乎跟自己的主人做最后的告别,然后飞入墓洞之中,消失不见。

    小阿塔怔怔的站了一会,终于转过身,扑进姜小猎怀里,嚎啕大哭。

    峡谷之内,泣声一片。

    ……

    ……

    巫族人的葬礼,跟他们的生活一样,简单,沉重,一把火烧掉所有,只有烧不掉的瞳石,需要在亲友的引导下,才能回归神眼之墓。今天最大的不同,是因为死去的人是九辛婆婆,所以,全族人都来为她送行,全族人都在为她引路。

    哭过之后,小黑妞顶着通红的眼眶,拉着姜小猎一起坐了下来。

    “憨憨哥哥,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聊聊。”

    姜小猎压低身子,手肘搁在膝盖上,尽可能的柔声道:“你说,我听着。”

    “你知道婆婆临走之前,安排了谁来当我们的下一任族长吗?”

    “额……应该是杜鹃姑娘吧?”

    “嗯,是杜鹃姐。”小黑妞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知道在杜鹃姐之后,谁会来当族长?”

    姜小猎觉得有些奇怪,本来是想安慰这小丫头几句的,谁想她说的都是些正经事。

    想了一想,毕竟才刚来了一天,也不知道这个部落里除了杜鹃之外还有谁有这个资格,便老老实实摇头:“这我不知道了。”

    “是我。”

    “你?”姜小猎愣了一下,“你这才几岁啊?这么早就打算让你当族长了?!”

    小黑妞两只手抓着绿竹竿,抱着膝盖,也有些困惑,“我也不太明白……但婆婆很早就跟我说,我跟别的族人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你的瞳术么?”

    “不止。婆婆说过,我的瞳术拥有止战之力,修炼强大之后,确实能够在一些关键时候阻止一些战斗的发生,拯救整个部落。但婆婆还说过,她之所以觉得我适合当族长,不是因为我的瞳术,而是因为我的性格,她觉得,我大概是全族上下,唯一一个……从来没有恨过北方人的人。”

    小黑妞声音

    低沉,大概不觉得这是个很值得夸耀的事情,毕竟,是北方人把他们赶进了十万大山,是北方人逼的他们不得不在群妖环伺下苟且偷生,她的父母惨死在峡谷之外,虽说是被大妖所杀,但归根结底,造成这一切惨剧的,不还是北方人?这都不恨,是不是有些数典忘祖?

    姜小猎却有些听明白了,事实上,他很认可九辛婆婆的看法,之前在巴蛇栖息的那个水潭边上遇到阿塔时,他满以为所有的巫族人都是小黑妞这样的,但等来到了峡谷才明白,其实,所有的巫族人都是杜鹃那样的,只有阿塔,是例外。当初换成是其他的任意一个巫族人在那个水潭边上,看到巴蛇要把一个北方人吞进肚里,他们不止会冷眼旁观,甚至还要拍手叫好。

    九辛婆婆也许会救,但她会犹豫,而在她犹豫的这会,十个姜小猎也要被吃掉了。

    白巫族与黑巫族的区别,只是不想再打仗了,但绝对不是不恨了。

    只有阿塔,这个小黑妞,愿意一路狂奔而来,不惜冒犯巴蛇大人,也要救下那几个素不相识的北方人。

    事实上,姜小猎能跟阿塔互相亲近,又何尝不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把恨意埋在心里?但这反倒更加让人好奇,一个自小便在被仇恨淹没的部落里长大的孩子,为什么却偏偏不恨了?

    姜小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小黑妞把脑袋搁在膝盖上,沉默了一会,缓缓道:“道理……我说不清楚,但有些事我是明白的。我们巫族跟其他部落的矛盾,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甚至比赌世之战都要早,那时候我们还没有逃进十万大山,我们的部落就分散在在现在的中州一带。那个时候部落之间的争斗十分频繁,大家你打我我打你,就算有世仇,也是两个部落之间的事,很少会发生许多部落联手去围攻某一个部落这种事。我们巫族凭借着第三瞳的威力,一直都比较强盛,没有哪个部落敢随意欺压我们,但也是因为第三瞳,给我们惹来了极大地麻烦……刚刚你也看到了,我们额头上的瞳石,在人死之后是不会立刻消失的,当时有一个别有用心的修仙者,抓了我们一些族人,试着想要把我们的瞳石炼化成法器。不成想,还真被他找到了方法,而且炼化出来的法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瞳石的威力。”

    姜小猎听到这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在那个部落混战的年代,实力决定了一切,一件威力不俗的法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巫族人怀璧其罪,只怕再难有好日子过了。

    果不其然,只听小黑妞继续低声道:“事情传开之后,我们巫族一下子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时间,到处都开始有不怀好意的修仙者偷偷掳掠我们的族人。族里的高手他们打不过

    ,就专挑孩子下手,当时甚至开始流传一种名叫‘养眼’的说法,就是把偷来的巫族小孩圈养起来,等到他长大开眼之后,就撬开额头,强行取出瞳石……憨憨哥哥,你知道,当时我们族里有多少孩子在长大之前会被掳走么?一半!将近一半的孩子刚一出生,就注定要与父母分离!甚至……都不能活着长大!因为我们巫族人一旦没了瞳石,必死无疑!”

    姜小猎脸色铁青,忍不住低低的吼了一声:“这帮畜生!!”

    小黑妞苦笑了一声,但心里却有一丝安慰。

    她对这个“憨憨哥哥”的好感,大概就来自于此吧。

    阿塔继续道:“虽然我们杀死了很多来偷孩子的人,但我们很快发现,偷孩子的人和养孩子的人,根本就不是一批人,重赏之下,无论我们杀了多少偷孩子的人,只要买孩子的那些人不死,总会有更多的人继续以身犯险。我们忍无可忍,后来但凡只要听说哪个部落里圈养着巫族的孩子,我们就定要带人去杀个血流成河。冲突越闹越大,死的人越来越多,后来那几个部落索性联起手来,光明正大的从我们部落里抢人……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巫族实力再强也无济于事,整个部落迅速衰落了下去,很多族人被逼无奈只得开始四处流亡,再也不敢以‘巫族人’自称,以前心心念念盼着孩子能开眼的那些父母,现在反倒期盼着千万不要开眼,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够了……”

    “后来的赌世之战,我们巫族为什么很早就加入了荆歌旗下?就是因为那位大人亲口向我们的族长承诺,待他一统天下之后,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巫族孩子与他们的父母分离。”

    “只可惜……荆歌失败了……我们害怕再次陷入到注定要骨肉分离的境地,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造反,直到最后被赶进了十万大山里……”

    姜小猎站起身,遥望着这片略显苍凉的大峡谷,忍不住叹了口气。

    世人一度十分好奇,为什么当年魔主荆歌战败之后,那么多曾经追随过他的部落都树倒猢狲散了,为何独独巫族一直抗争不休?!难道这个部落里真的就只是一群冥顽不灵的愚忠之辈?!

    原来不是,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只有那个男人承诺过,要许他们一个不会再骨肉分离的新天下。

    他回头看着小黑妞,认真道:“我现在明白了。如果我是你们,我一定会恨透整个天下。”

    小黑妞抬头看着姜小猎,神情愕然,目光里有些很复杂的东西,似乎姜小猎的这个反应,绝不是她想要听到的,她沉默了一下之后,拍了拍边上的土堆,示意姜小猎坐回来吧。

    “憨憨哥哥,我还没说完呢。”

    姜小猎老老实实的重新坐了下来

    ,同时也想起了自己一开始好奇的那个问题,问道:“阿塔,你们巫族有过这样的经历,你怎么会不恨呢?”

    小黑妞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整理自己的说辞,她双手揣着绿竹竿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我们巫族并不只有这些经历。”

    “什么意思?”

    阿塔不答反问:“憨憨哥哥,你听说过咒术吗?”

    姜小猎愣了一下,想起了瀚海学院上的那个圆脸小姑娘,遂道:“我听说过一点,据说咒术是修仙界各种奇术中最为神秘的一种,还说咒术本来是起源于南疆蛮族……”

    姜小猎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阿塔一眼。

    阿塔咧嘴道:“那你觉得我们像是会咒术的样子吗?”

    姜小猎摇了摇头。

    巫族人的瞳术确实足够神奇,但是跟传闻中的咒术是完全不一样的,这点小猎还是分得清的。

    “难道说,传闻是错的?”

    “没有错。”小黑妞摇了摇头,“咒术确实是起源于十万大山里的蛮族。”

    姜小猎一副我看不懂了的表情。

    “其实很简单,你想啊,我们巫族人是被赶进十万大山的,那在这之前呢?十万大山里难道就真的一直没有人住吗?”

    姜小猎瞪大了眼睛,十分的吃惊,心说这种事你要不提谁会去想呢?

    小黑妞继续解释道:“我这样一说就能想明白了吧?其实在我们之前,十万大山里就生活着一群原住民,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蛮族,咒术也是他们发明的。后来我们被赶进了十万大山,你们北方人就把我们和真正的蛮族给彻底弄混了,现在全天下知道我们巫族和蛮族区别的,估计也没几个人了。”

    姜小猎一脸惊奇,忍不住接着问道:“那真正的蛮族人去哪里了?我们怎么好像从来没遇到过。”

    小黑妞重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低声道:“你当然遇不到了,因为他们早就被我们赶走了,他们被我们赶得四分五裂,有的逃去了十万大山更深处,据说那里的妖兽更恐怖,比这里更难生存,有的逃去了北方,混进了你们当中,还有一些死活不肯走的,也被我们一个挨一个的杀光了。”

    姜小猎一脸愕然。

    小黑妞缓缓道:“我们部落里没有几个识字的,以前发生的事没有书籍记载,都是口口相传下来的。从小到大,我听到过无数次北方人如何残害我们巫族人的故事,但是,我从来没听到过有人提起过我们如何残害了蛮族人……除了我爹。我爹生前曾经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对蛮族人做的事,绝不比北方人对我们做的事,要好到哪去。”

    最后,小黑妞扭头看着姜小猎,目光澄澈如水,“憨憨哥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恨了吧?”

    “因

    为,我们都是一样的。”

    姜小猎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对巫族人的同情,在短短片刻之后就发生了动摇,巫族人眼中的北方人,蛮族人眼中的巫族人,乃至于北方人眼中的蛮族人,所有人都在憎恨妖魔,所有人又都在扮演妖魔。

    还都不自知。

    这个小黑妞未必就一定懂得这些道理,但她已经足够聪慧到不再像其他人那样只会盲目的仇恨下去。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小阿塔用一种很特殊的、仿佛是带着某种期盼的眼神看着姜小猎,但姜小猎并没有意识到,他以为阿塔是来寻求安慰的,但事实上,这个刚刚失去至亲的孩子,是在看到了姜小猎藏在内心的可怕心魔之后,不但没有畏惧和远离,反而还想要用自己的那一点点经历,尽力的来开导这个憨憨哥哥。

    眼光仍旧刺眼。

    不远处的山道上,新任族长杜鹃领着几个亲信战士走了过来,她瞥了阿塔一眼,最后把目光转向姜小猎,冷冷道:“该走了。”

    姜小猎有些懵。

    小黑妞站起来,十分不舍的抱住姜小猎的一只胳膊,轻声解释道:“憨憨哥哥,你们得尽快离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