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谪仙劫 > 第七十二章 婆婆的遗志
    夜色降临。

    天眼山峡谷以北的某处丛林里。

    一位绿衣少女站在一根树杈上,借着枝叶的掩护,偷偷的打量了一眼独自蹲在最高处巡视四方的那位女子统领。

    那位新任女族长修长的身形如同一只猎豹般,优美,却让人心生寒意。

    百闻不如一见,巫族人的瞳术着实神奇,此来的路上,一只小山似的灰熊怪突然扑了上来,一身腥臭浓郁的妖气显示它最少也有积跬境后期的修为,但队伍中所有的巫族战士都淡定的跟没看到这只大熊怪似的,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杜鹃很随便的甩出了一把猩红战斧。

    直接斩首。

    夜小西当时就意识到,不能用传统的修行体系来看待这些巫族人的实力,杜鹃不睁眼,自己能打十个她,她要是睁了眼,十个自己都未必够她打的。

    但要想趁着巫族人不睁眼偷袭他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巫族人的瞳术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第三瞳可以长期保持一种“眯眯眼”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没有睁眼,但却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一些潜在的危险,然后做出反应。

    这让夜小西有些忧虑。

    从进入峡谷那一刻起,夜小西就开始后悔,就不该听那个小黑妞的忽悠,什么黑巫族白巫族,有区别吗?那些人看过来的眼神,一个比一个不共戴天,白巫族不想打仗,是因为打不过乾明王朝的百万大军,但我们三个就这样傻乎乎的送到人嘴边,人家凭啥不杀你?!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夜小西心里就凉了半截,一直躲在竹屋里不敢出来,昨晚月见回来之后,她立刻跑过去打探情况,得知月见确实能治好那个老族长的眼疾,这才稍微缓了口气,寻思我们刚刚才救了你们族长一命,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说,老族长死了。

    夜小西吓得赶紧去问月见,是不是你把那老族长给治死了?结果被那位神女峰传人冷冷的怼了一句“不可能”。

    ……

    话虽如此,但是看着那些巫族人一个个悲愤交加的样子,夜小西还是担心会被迁怒,但是后来又听说,昨天晚上不止老族长,还有好几个实力不俗的部落战士也死了。

    再联想到那一声让人浑身直掉鸡皮疙瘩的龙吟。

    很显然,昨天晚上峡谷里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

    夜小西知道昨晚姜小猎也被带出去过,又跑去问他,结果这货说他是走着过去,躺着回来,啥都不记得了。

    这个呆子。

    随后,那场全族出动的葬礼刚刚结束没多久,新任族长突然把他们三位“客人”叫了出来,说要亲自护送他们离开十万大山,不给商量的余地,必须得走,现在就走。

    夜小西、月见和姜小猎,

    三个人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被半推半赶的请出了峡谷,一行人一路北上,期间杜鹃和那些护送他们的巫族战士态度极为冷漠,说是护送,更像是押送,一直催着他们赶紧走,一直到天黑之后,才在此扎营休息。

    按理说能离开巫族人的老巢,夜小西该松口气才对,但这一路走来,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绿衣少女低头看了一眼,丛林之中悬挂着一张张渔网一般的“吊床”,月见和姜小猎正躺在各自的“吊床”里,看神情多半已经准备好进入梦乡了,这两个人,一个漠不关心,一个呆头呆脑,可不是只有自己在操心了。

    巫族人的瞳术五花八门,并非每一种瞳术都能像九辛婆婆或者杜鹃那样,强大到足以影响整个部落的命运,这些所谓的“吊床”,其实是一名巫族战士利用瞳石喷射出来的丝线编制而成的,十万大山里危机四伏,一只小小的爬虫就能在睡梦中带走一整支队伍,睡在地上肯定不如睡在树上安全,睡在树上又肯定不如睡在半空中安全,而且这些丝线连通着那位战士的触感神经,便是一只蚂蚁爬了上去,他也能瞬间知晓。

    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睡在吊床上,姜小猎玩心大起,跟个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带着吊床在半空中大幅摇摆,甚是惬意。

    夜小西气不打一处来,突然纵身一跃,落到一根树枝上,然后顺势压着那根树枝往下一拍,“啪”的一声,直接抽在姜小猎脸上。

    姜小猎一下子坐起来,抬头看到踩着树枝双手掐腰的绿衣少女,忍不住压低声音骂道:“你有病啊?!”

    夜小西冷冷一笑:“这你都能睡得着,咱两到底谁有病?昨天晚上峡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姜小猎四下看了一眼,确认其他的巫族战士都离得比较远,这才双手扒着吊床,探头过来低声道:“我当然好奇,但是那是人家部落自己的事情,咱们也不好贸然打听吧?也许是有什么妖兽入侵?也许是部落里出现了内斗?还是说被黑巫族的人偷袭了?好像都有可能。”

    夜小西并不相信,继续往树枝末端走了两步,看似摇摇晃晃,其实稳如泰山,她凑近姜小猎,半蹲下来,悄悄地示意了下头顶的那个女人,低声道:“呆子!你仔细想一想!要是真的出了这种事情,她作为新任族长,为什么不留在峡谷里稳定大局?!”

    姜小猎不由愣了一下,这样一想,确实有点说不通。九辛婆婆是整个部落近百年来的唯一主心骨,突然失去了她,部落里的人心动荡可想而知,杜鹃作为新任的族长,在这种时候突然要亲自护送三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离开峡谷,而且态度异常坚决,好像是

    有点分不清轻重缓急。

    小猎笨是不笨,但在这种事情上,肯定比不上耳濡目染的修罗王之女考虑周全。

    夜小西还想说什么,但突然闭了嘴。

    一个小黑妞出现在下面,她抱着树干蹭蹭蹭的爬了上来,一屁股坐进吊床里,因为体重太轻,撼动不了姜小猎的位置,于是就像是坐滑梯一样冲了下来,一脚蹬在了姜小猎的屁股上。

    小黑妞瞥了一眼绿衣少女,表情冷淡,这次来到峡谷的三人组里,她最尊敬月见,最喜欢姜小猎,而对于这位修罗王之女,就没有什么好感了。她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峡谷里发生的事情跟你们没有关系,不会怪罪到你们身上。至于为什么要这么急着送你们离开,是我的意思。”

    声音虽低,但语气沉稳,并无一丝稚气。

    夜小西静静地看着这个小黑妞。

    虽然时间很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阿塔在这个部落里的地位很特殊,她跟九辛婆婆住在一起,她敢独自一人溜出峡谷且事后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她在队伍里同行时,所有的巫族战士,包括杜鹃在内,都会有意无意的将她护在阵型的最中间,这一切都是证据。对于这个小丫头表现出来的超出年纪的聪慧和镇定,夜小西也没有过多吃惊,因为无论是小魔王唐宏,还是她哥哥修罗公子夜落,都是在差不多的年纪就开始管理门派事务,在这种势力庞大的宗族当中,这种天生拥有玲珑心肝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讲,比一个修道天才都更要珍贵。

    阿塔显然就是这种孩子。

    夜小西没有再兜圈子,她指了指头顶的那个女人,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能保证她半道上不会一时冲动,直接把我们全杀了?”

    姜小猎回过头,用同样担忧的眼神看着小黑妞。

    阿塔缓缓点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十年之后,就会是下一任的族长。”

    姜小猎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夜小西也是忍不住眯住了眼睛。

    那一瞬间,小黑妞身上确实有一些特别的气势,让人有一种我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她的感觉。夜小西身为修罗王之女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还很熟悉,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她解释过,说那不是说是一种盲目的自信,而是一种准备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自信。

    不过,小黑妞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更让夜小西意外。

    她是抬着头,看着夜小西,明显就是说给她听的:“送你们离开的时候,杜鹃姐不让我来,但我还是来了,只要我在这里,他们就不敢乱来。”

    不出小黑妞的意料,姜小猎果然听不懂这句话,但夜小西就很快了然了,她重新打量

    了小黑妞一遍,认真点头道:“行,我明白了。”

    说完纵身一跃,自去休息去了。

    在夜小西走后,小黑妞的状态明显放松下来,她踢了踢姜小猎的屁股,小声问他:“憨憨哥哥,你也觉得杜鹃姐姐会翻脸?”

    姜小猎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讲了个故事:“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家里是打猎的,那年我大概八九岁吧,山上有一只黑豹到处流窜,咬伤了好几个村民,我爹上山去收拾它,结果大的没抓到,只杀了两只小的。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半夜爬起来尿尿,跑到屋后面的一颗楝树下,刚尿到一半,突然觉得浑身打颤,抬头一看,那只黑豹就趴在树干上,低着头,两颗眼睛跟黄灯笼似的,死死地盯着我!我当时完全吓傻了,尿都尿不出来了!”

    小黑妞眨巴着大眼睛,“后来呢?你被咬死了?”

    姜小猎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后来我家院子里养的那只大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没跟过来,就低着嗓子吼了一声,黑豹知道不是对手,就跑了,再没在附近出现过。”

    小黑妞撇了撇嘴,“信你才怪!狗能吓得跑豹子?”

    姜小猎懒得跟他解释大黄到底有多威猛,只是悄悄指了指上面的那位女族长,小声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杜鹃姑娘心里怎么想的,但说实话,她每次看向我的眼神,跟那只黑豹当时看我的眼神,很像。”

    阿塔皱起眉毛,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忽然说了声“我去睡觉了”,然后就哧溜一声抱着树干滑了下去。

    姜小猎重新躺了下来。

    闭眼之前,余光四下一扫,月见的吊床与自己隔着两棵树,其余巫族战士的吊床在更外围。

    他当然不会睡死过去,杜鹃会不会翻脸谁也不知道,但她既然没有直接在峡谷里动手,说明她还在犹豫,既然如此,他们三个就最好不要擅自行动,免得弄巧成拙。

    夜色继续。

    阿塔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吊床上休息,她像猴儿一般爬上一颗周遭最高的大树,蹭蹭蹭的爬到树顶,抱住一根树杈,抬头仰望。

    杜鹃盘腿坐在最高的那根树杈上,背影挺拔。

    下面的人会以为她是在兢兢业业的巡视四方,但只有近前一看才会发现,这位女族长此刻手里正握着一把猩红小刀,然后面无表情的,一刀一刀,在自己那副堪称完美的身体上,狠狠划过。

    新的和旧的伤疤都被重新划开,殷红刺目的鲜血缓缓涌出,沿着她的身体流淌。

    很少有人知道,拥有猩红战衣的她哪怕每次战斗中都是冲在第一个,也很少会受伤,她那一身伤痕,更多的是来自于深深地自责和内疚,

    因为她觉得自己没能保护住同伴,没能保护住亲人,更没能保护住——九辛婆婆。

    阿塔眼眶含泪,欲言又止。

    杜鹃握刀的手压在胸口,刀刃仍旧刻在身体里,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耗子,全林,他们几个真的都是我杀的?”

    阿塔忙道:“不是你,是心魔,就是藏在憨……姜小猎体内的那个魔物,婆婆也是为了把那个魔物赶出来才体力不支去世的,杜鹃姐,真的,婆婆和耗子哥他们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握刀的手继续向下,肌肤如耕地般被寸寸撕裂。

    阿塔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窜上来夺走了那把猩红小刀。

    杜鹃没有反抗,但这把小刀到了阿塔手里之后,很快就消失不见。

    杜鹃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茫茫林海,眼神晦暗,“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公布婆婆的死因,全族的人都在看着我,都在等着我,你觉得,如果我说婆婆是被魔物害死的,大家会相信么?”

    没等阿塔回答,这位新任族长自己摇了摇头,“不会的,没人会信,心魔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害死婆婆?根本说不清楚。如果我说是被妖物偷袭了?似乎能解释得通,但这不更显得我这个统领无能?连族长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当下一任族长?还是说我什么都不说,就装成是婆婆岁数大了,在睡梦中去世的?可是,又该怎么解释耗子他们几个呢?”

    杜鹃转过头,目光空洞的看着身边的小黑妞,“婆婆总说你比我聪明,比我更适合当这个族长,那我问你,要是你来当这个族长,你会怎么做?”

    小黑妞沉默不语。

    “原来你也没那么聪明。”杜鹃咧了咧嘴。

    小黑妞紧抿嘴唇,仍旧没有说话,如果骂她两句能让杜鹃姐减轻点压力,她一点也不介意。

    杜鹃低着头,继续俯视下面的林海,她在这片十万大山里怕的东西不多,只要她坐在这里,识相的都会乖乖绕道,这个位置很高,但也很孤寂,看得很远,但却看不清脚下。她眯着眼睛,半晌不说话,失去了那种刀锋在身体里游走的痛楚,整个人便似乎开始沉沦,那种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力感,在听到婆婆死讯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个水鬼一般,一直抓着她不放。

    她努力的长吸了一口气,试图从那种溺亡一般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她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办法,肯定可以平息众怒。”

    阿塔看着她,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但这位年轻的女族长还是缓缓道:“杀了他们三个,把他们的人头带回去,就说是这些北方人伪装成神女峰的传人,趁着治病的时候害死了婆婆,我识破了他们的身份,把他们全杀了,为婆婆报了仇。”

    毫无疑问,

    这个理由是完美的,对于巫族人而言,北方人是就是一切痛苦的根因,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

    但阿塔神情苦涩,低低的喊了一声:“杜鹃姐,不要这样,你知道的,婆婆不想这样。”

    婆婆的真正死因是什么,只有阿塔知道,她也只告诉了杜鹃一个人。

    没错,婆婆的死确实跟姜小猎脱不了关系,但绝不能说是姜小猎害死了婆婆,在那片回忆空间里,心魔不止一次想要讲和,是婆婆一直咄咄逼人,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将它赶出姜小猎的身体。

    这个奇怪的举动,直到现在阿塔和杜鹃也无法理解,姜小猎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为何心魔会锲而不舍的纠缠他?又为何婆婆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姜小猎,却一定要帮他赶走心魔?

    这些问题的答案,全被婆婆带进了神眼之墓中,也许那个能够化身银龙的帷帽男人知道真相,但这个人比姜小猎更神秘,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除了婆婆没人跟他说过话,婆婆只说他是一位老朋友派来的信使,但那位老朋友是谁,送的是什么信,却只字不提。

    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婆婆是在帮姜小猎,而不是在害他。

    所以,阿塔才请求杜鹃,一定要尽快将三位客人送出十万大山,他们刚来到峡谷婆婆就出事了,很难不让人迁怒到他们身上,葬礼举行的时候,阿塔甚至也没去参加,一早上都守在昏迷的姜小猎的门口,害怕会有人对他不利。

    小黑妞已经用尽了全力,想要守护婆婆的遗志。

    但阿塔的话却让杜鹃瞬间陷入到极大的狂躁当中,她一把将小黑妞提到跟前,咬牙道:“用得着你来提醒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婆婆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结果呢?!她死了!为了帮一个北方人,活活把自己累死了!!自己死了不说,还留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给我!她说的倒是轻巧,族长留给我,十年之后再传给你,呵呵,十年啊,十年里会发生多少事情,你知道吗?万一我死了呢?万一我不能服众被赶下来了呢?你以为部落里个个都跟我一样,到时候都会心甘情愿的把族长让给你?!我这个族长,从一开始就是为你当的!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答应婆婆!!”

    一大一小,曾经亲如姐妹的两个人此刻几乎是脸贴着脸盯着对方。

    小黑妞双脚悬空,两只手紧紧的抓着杜鹃的手腕,大概是真的害怕她会一下子松开手。

    月色清冷。

    直到看到阿塔的泪水如决堤一般狂涌而出,杜鹃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被自己吓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她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忙将阿塔轻轻放了回去。

    小黑妞抹了把眼泪,一声不吭的开始往下爬。

    杜鹃怔怔的看着阿塔离去,巨大的愧疚感再一次袭来,她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塔消失在下面的密林中。

    杜鹃觉得疲惫,好疲惫,她再一次抱起膝盖,把脑袋埋进去,想哭,却又努力的忍着不去哭。

    她想起婆婆在世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当族长,并不是要解决所有问题,而是要扛下所有问题。”

    于是她还是忍不住抽泣出声:“婆婆,我真的扛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