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夏日,我蹲在老城区的火车站边上,这里很多外地人,弄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报复回来。
我大哥和我说,干我们这一行可以胆子小,但不可以没有眼色。柿子一定要挑软的捏,不然摸出个手榴弹来,害了自己也害了你的兄弟。
那天天很热,我在杂货铺买了个冰棍,还没吃两口,就化成水流到了我的手上。
这样的情节让我很不爽,心里想着等会一定要找个外地肥羊狠狠宰一笔。
火车站里人流很大,而且外地人警惕性很高,基本不会和陌生人搭话。但是谁叫我长了一张英目剑眉的脸,一般人根本就不会以为我是个搞仙人跳的混混。
所以我屡屡得手,大哥都说我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以后一定能发大财。
当时的我洋洋得意,以为大哥把我当成他的肱骨之臣,等他老了让我来接班。
这次我盯上了一个背着大挎包的小年轻,说是小年轻,其实也比当时的我大几岁,就是看上去很老实。感觉就是刚来城里的打工仔。
这种人说好欺负也好欺负,说不好欺负也不好欺负,你眼光得准。得找那种很普通的人,稍微偏老实但也不能太老实,太老实的人往往认死理,你欺负他他一定要打回来。
我找上的那个小年轻就完美符合这一点。
所以我动手了,用我灿烂的笑容和骗过不知道多少人的话术,成功让他相信我是一个中介,专门给外地人介绍工作。
同样的事放到现在没人会信,可那时候的人没有互联网,没啥见识,只要你说的够好听他就认为你是文化人,文化人是不会骗人的。
可是当我尝试骗他把包拿过来的时候,他死都不肯,字面意思,死都不肯。
我的蝴蝶刀都摁倒他脖子上了,他也不肯。
当时我就火了,本来想着想给这个小子放放血,他知道痛了就明白我是动真格的。
可是当时的我年轻气盛,不知道轻重,这一下血就放多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徐老师顿了顿,拿起手中的骨瓷杯喝了口水,举杯的手微微颤抖,像是举起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物。
原来徐老师的过往如此生猛,也不知道后来的他怎么就来做老师了,我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徐老师开口。
“但还好,人没死,只是失血有点多,我被判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一直在想,那个人怎么就不知道反抗,你一反抗我不就不会扎那么深了吗?
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他反不反抗的问题,是我只要在道上混,就总有这么一天。
那个愣头青,你总会碰见,只是早或晚的问题。”
徐老师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脸上带着少年人的皎洁。这种表情我见得多了,我的学生常常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在他们作弊成功的时候。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徐老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出去之后,监狱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出去以后好好做人,年轻小伙干啥都饿不死。
饿是饿不死,但是要体面活着也很难。
没人会要一个差点杀了人的劳改犯,就连我的大哥都改头换面,下海捞钱去了。
被拒绝几十次之后,我放弃了,每天就在家里躺着,百无聊赖。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要不要自杀,可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用刀割自己太疼了,我下不去手。
就在我每天浑浑噩噩混日子的时候,老李找了过来,就是我之前的班主任。
他对我说,来读书吧,来我的班里,我还带你。
这句话就像是光,一下子把我从世界的背面拉了回来。
后来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天,借着酒劲我问老李,为什么要带我回来读书。
我记得很清楚,老李晃着玻璃杯,金黄的啤酒在杯里旋转。
他说,做老师呢,最重要的就是要对得起自己,虽然你只当了我三个月的学生,而且还经常逃课,看不见你的人。
但你还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学生我就有义务拉你一把。
大家都觉得你是杀人犯,但其实你没杀人。我听警察讲,是你自己报的警,医院的救护车也是你喊过来的。
当时我就觉得你这个孩子还有救,不能因为大家的偏见再次走上歪路。
人都是会犯错的,不能因为你犯错了就打死你。国家都承认你劳改结束了,可以正常生活。
我也是听国家的话,顺手拉你一把。
我那天哭得稀里哗啦的,一个劲的抱着老李的大腿蹭,鼻涕眼泪都擦到了老李的裤管上,可老李没有嫌我腻歪推开我,只是轻轻的摸着我的头。等我酒醒了之后,才想起来,那天老李为了参加我的升学宴,特地买了一身新衣服。
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我以后一定要当老师。”
其实我和徐老师的关系算不上好,虽然在一个办公室,但我一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没什么好讲。顶多就是问问吃饭了吗的交情。
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徐老师突然对我展开心扉,说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沉默了片刻后,徐老师又开口了。
“昨天晚上,远方药业的负责人告诉我,他们的新药已经过了最后一道程序,准备卖钱了。所以以后我再需要这些药,就要花钱买了。
但是为了感谢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为他们提供人体数据,大概还会为我提供四个月的药。
所以我大概还有五个月好活。过了这五个月我就得插满管子,交着昂贵的住院费,住ICU。在癌症的折磨下郁郁而终。
但是我不想,所以已经准备好了,不会给癌细胞扩散到全身的机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老师嘿嘿的笑,就像是他耍了死神一道。但是你的名字还是会成为死神的业绩,碰巧死在月底的话,说不定还能让死神因为完不成业绩而掉的头发少掉一点。
这样说来,其实你还有点亏。
“我已经和医院签订好遗体捐赠协议了,只要发现癌细胞有扩散现象就马上给我安乐死。”
说到这里,徐老师擦了擦眼镜,刚泡好的茶水让眼镜起了雾。
其实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各有各的苦,我得烦恼在哪里买房,徐老师算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死。
听起来很不对等,但其实都是一样的难,都不容易过去。
真要较劲的话,还是徐老师难一点,我虽然不容易过去,但咬咬牙还是能过去。徐老师倒是容易过去,但是过去了就是真的过去了。
“很抱歉让你听到这么不好消息,但我真没人可说,只有你还算熟悉,对不起。”
徐老师道歉的样子一点都不帅,在他这具风烛残年的身子上,根本就看不到当年玩蝴蝶刀的英姿。
“没关系的徐老师,只是你要节哀,最后这几个月好好活着。”
“当然啦,这是我最后的一届学生,我一定得教好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