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出来时总是穿了沙火族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金凌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刘秀儿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金凌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
但刘秀儿却一点也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在江湖上干甚麽“成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封月桑抢回来。”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沙老人处了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沙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刘秀儿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
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刘秀儿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麽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沙火族女子。
刘秀儿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蓝心。刘秀儿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後。却见蓝心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呼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蓝心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孩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封月桑的声音。
蓝心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甚麽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封月桑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刘秀儿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得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刘秀儿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麽并肩的坐着,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封月桑,小女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甚麽故事,她早已忘记了。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封月桑和蓝心笑语正浓,浑没在意;刘秀儿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封月桑和蓝心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刘秀儿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蓝心所乘。刘秀儿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甚麽?”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後门走进屋去,只听得封月桑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麽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
沙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封月桑和蓝心的帐蓬这时又迁的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沙老人走到灶边,只见刘秀儿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刘秀儿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沙老人很是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沙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刘秀儿坐在火旁,隐隐听得封月桑和蓝心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封月桑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
沙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什么,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刘秀儿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沙火族男子,到你这而来避风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沙老人回答,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一直走到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沙火族语说道:“借光,借光!”沙老人开门出来,也以沙火族语大声问道:“兄弟,甚麽事?”刘秀儿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一躲。”
沙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着让刘秀儿进去,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刘秀儿道:“我要去漠东,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沙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沙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去漠东?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刘秀儿道:“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封月桑和蓝心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封月桑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
刘秀儿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蓝心含笑招呼。封月桑和她许久没见,刘秀儿从小姑娘又改了男装,封月桑那里还认得出?沙老人送上饮食,刘秀儿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作李强,是二百多里外一个沙火族部落的牧人。
封月桑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憾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蓝心担心道:“你说屋子会不会给风吹倒?”封月桑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蓝心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封月桑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刘秀儿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
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蓝心知道?天色渐渐黑了,刘秀儿坐得远了些。封月桑和蓝心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刘秀儿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刘秀儿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沙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封月桑和蓝心或者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相握,偎依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沙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沙火族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个人打量。沙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间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短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刘秀儿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甚麽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娘的双剑。”
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封月桑,也见不到这个贼子。”沙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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