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万里晴空,一轮冰盘似的圆月悬在深蓝的碧空,满屋都像被水银淡淡抹了一层, 莹莹闪着微光。
卫尧臣枕着手躺在床上, 朦胧的月色中,他似乎又看到姜蝉立在面前微微地笑。
两年过去,她长开了不少, 可笑起来一点没变,抿着嘴悄悄的笑,眼中带着羞涩, 笑容舒缓,笑意是那般的单纯。
就像迎着朝阳缓缓绽放的凌霄花。
那年大表哥打伤人跑了, 家里所有值钱的都赔给了人家,交不上税粮, 姨丈不愿劳役代税,干脆躲了起来。
里正收不上粮, 找不到人, 气得要死, 带十几个长随把家砸了个稀烂不算,看母亲长得好, 竟要把母亲卖了抵税。
姨母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 没用。
他护着母亲, 一拳揍得里正满脸花, 随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辱骂和殴打。
耳边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 许多人在看,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一口口血吐出来,地上的黄土都红了。
眼睁睁看着儿子要被打死, 母亲受不了,当场疯了。
当时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这次他死不了,非杀了里正不可。
不知什么时候棍棒停了,姨母呜呜咽咽地哭,有人细声细气说着什么,后来里正走了,看热闹的也散了。
“疼不疼”她小心绕开地上的血迹,蹲下身,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很疼的吧,不过十几两银子,就下这样的毒手,太不讲道理了。”
有丫鬟催她上车,她叹了声,放下一个荷包走了。
荷包里面全是银裸子,不多时郎中来了,也是她吩咐的。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真定数得着的富商姜家的大小姐。
姨丈回来了,偷偷问他要不要去姜家当差,母亲曾说过,再苦再穷都不许求人,不许下跪,更不能卖身为奴。
说来也有意思,长这么大,他连母亲都没有跪过。
但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姜家不买签活契的下人,姨丈却有几分磨人的功夫,天过去,硬是把他塞进了姜家的马房。
她有时会到马房来看她的小马,偶尔笑出声,就像是欢快的小溪叮叮咚咚从山间流过。
既清脆,又娇媚,他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
连带着他也变得快乐起来。
有次他回家探望母亲,路上碰见了醉酒的里正,里正一个人摇摇晃晃在河边走着,周边没有人,只要他伸手推一把
但他没有动手,想起那个羞涩笑着的女孩子,他觉得不值得。
他故意从她旁边经过,不经意似的咳几声,亦或重重踏地。
有时她会看他一眼,目光却很快掠过,面上也很平静。他便知道,她肯定不记得他了。
却突然跑过来,亲自请他来京城
而且从一开始就十分器重他,哪怕他和钱掌柜发生分歧,她也坚定地站在他这边,简直是无条件的信任。
真的很奇怪。
卫尧臣翻了个身,一枚系着红绳的玉佩从领口滑落出来,上面雕着祥云飞龙,那龙纹在清幽的月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跃动。
这枚玉佩打小不离身,从未示人。
普通人谁敢用龙纹玉佩
他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小时候试探着问过母亲,母亲吓坏了,命他发誓不准再提,又哭,说自己对不起他。
卫尧臣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玉佩,本来母亲说,等他再大些,就带他上京找他亲爹。结果母亲一疯,他算是彻底不知道爹是谁了。
轻轻叹息一声,他合上眼睛,走一步算一步,还是想办法在京城站稳脚跟再说。
迷迷糊糊的,他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扯被子,可什么也没摸到,睁开眼,落雪无边,天地间白茫茫的,景物都不甚清晰。
唯有姜蝉
她静静躺在怀中,脸上带着鞭痕,以往白玉一般的手指紫涨溃烂,浑身血污,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卫尧臣脑子木木的,机械地擦干净她的脸,轻声唤她“东家,东家”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冷冰冰的,不说话,也不会冲着他笑了。
“东家”
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卫尧臣猝然惊醒,黑暗像洪水一样淹没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这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惊惧失神的双眼渐渐明亮,窗外细雨沙沙,原来是一场梦。
一想到那梦,心里深处就像有把刀子一道道割着,连皮带肉撕裂了去,疼得他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脸上一片湿凉,用手一抹,竟是满脸的眼泪。
卫尧臣重重落回床上,盯着晃动不已的纱幔,眼睛慢慢浮现出戾气。
转天过后,姜蝉很是忙了一阵,和卫尧臣单独出去过好几次,也不叫人跟着,有时回来身上还带着陌生的熏香味。
金绣不放心,问她去哪儿了,姜蝉只笑“给赵家准备大礼去了。”
几场雨过去,夏日骄阳渐炽,端午也近了。
这天,姜蝉和小秀几个一起,包了甜粽、咸粽、白粽十来种馅儿的粽子,慢慢装了一篮子交与小秀。
“这几天你勤往薛家跑着点儿,薛大人外出不在,他夫人又快到日子了,那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也挺让人揪心的。”
小秀皱着鼻子道“黎婆婆脾气古怪得很,上次我送鸡蛋过去,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要才二十个鸡蛋,算不上受贿吧我看这回啊,她也不会收粽子的。”
姜蝉教她“就说给谢夫人补身体,让金绣开库房,找两支人参,要五十年以上的,你一并送过去。”
“粽子能收就不错了,她肯要人参”
“谢夫人生产时或许用得上,管她要不要,你放下篮子就走,她还能把东西扔了不成”
小秀脆生生应了声。
后晌回来,黎婆婆果然收下了人参。
“她要按市价给钱,可翻遍了屋子也只有五百钱,我随口说先欠着,她竟然给我写了张欠条”小秀捏着一张纸,满脸的愕然,“小姐,我是不是不该说这话”
姜蝉忍不住发笑“没事,她是图个心安,既然写了你就拿着。”
小秀凑过来嘻嘻笑着“谢夫人倒和我关系不错,还教我织布,赶明儿咱们也弄台织机,我给小姐织松江布”
“那敢情好”姜蝉一拍手道,“你要是学会那手织布的绝活,我放你出去当女掌柜”
小秀兴奋得连连点头。
姜蝉想了想又道“若是黎婆婆不愿意教你,就不要勉强,别为几匹布坏了好不容易处下来的情谊。”
小秀忙道“黎婆婆看见了没说话,反正她不赶我,我就学”
不一会儿金绣拿着账本进来,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隔壁刚打发人过来,问上个月的股利怎么还不给,我说银子全买坯布染料了,下个月才能给,那管事脸都气白了。”
姜蝉冷冷道“赵家想从我手里拿钱,这辈子都别想,你告诉账房,若赵家想要撤股,无论谁来,一律不理会”
金绣问“如果赵老爷来呢他是官身,真要以势压人,就算卫小九也顶不住。”
姜蝉哼了声,“放心,他很快就自身难保了。给郑管家去信,命他尽快打扫老宅,过几天我和母亲回真定。”
金绣讶然“夫人肯跟您回去吗前几天我给姑母送东西,她说这阵子赵老爷待夫人特别好,两人有点刚成亲时的样子了。”
姜蝉无奈吁出口气,“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打算。这事不要告诉袁嬷嬷,她知道了,母亲肯定也知道了,万一让赵家套出话就麻烦了。”
端午这日,袁嬷嬷过来传话“赵老夫人想请你一起吃个团圆饭,夫人的意思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妨事,她晚上过这边陪你过节。”
“去”姜蝉轻轻巧巧道,“我一个人好无聊,正好过去热闹热闹,看看戏。”
袁嬷嬷纳闷赵家根本没钱请戏班子,看哪门子戏
端午是入夏大节,但赵家手头拮据,没大办,买点甜瓜李子,几只粽子,几碟冷拼热炒,打打牙祭而已。
老实说,还不如姜蝉平时吃的好。
和几乎撕破脸的人围坐一桌,虽有宁氏凑趣说笑话,席间的气氛也是不尴不尬的。
宁氏略嫌突兀的笑声刚落,赵母发话了“姜丫头,你铺子欠我们的钱该还了”
却见袁嬷嬷神色古怪地走进来,贴在姜如玉耳边说了几句话。
姜如玉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接着一点点涨红,含恨瞪了赵华一眼,起身就走。
赵华讶然,“夫人”
姜蝉霍地站起来,斜眼看着赵华“好个正人君子,怪不得急着要钱,原来养外室私生子去了”
“放肆”赵华一拍桌子怒道,“目无尊长,血口喷人,我治你个忤逆之罪”
姜蝉连连冷笑“我刚才都听见了,人都找上门来了,既然你说没有,何不去门口亲自分辩”
赵华正惊怔着,又一个管事嬷嬷进来,气喘吁吁道“老夫人,大老爷,不好啦,外头来了个妇人,带着孩子跪在大门口,说是您在外头唉,已经聚起好多人了。”
赵华又急又气,“还用得着我吩咐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赶紧把人轰走,告诉他们,不走就等着蹲大狱吃官司。”
“恐怕不行,”那嬷嬷为难道,“管家说王御史也在,还说要弹劾您”
赵华倒吸口气,知道当下不能来硬的,恨恨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倒要看看谁敢诬陷我”
赵母不放心,也要跟着出去看看,宁氏最爱看长房笑话,扶着婆母就往外走。
一群人呼啦啦往外走,赵霜霜坐着没动,一张俏脸铁青。
“平白多个小弟弟,高不高兴”姜蝉轻轻笑了声。
“我爹不是那样的人,必定有人害他。是不是你搞的鬼”赵霜霜急急道,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姜蝉轻快的背影。
门口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中,只听一个悠远婉转的女声哭道“郎君呀”
清音袅袅,似哭似叹,回旋飘渺,直令人心神一荡。
“玉春楼相逢雨中,与郎君一念终生,奴家喜啊,此生欢愉,全系君身。”
众人一听,哦,原来花楼认识的
“郎君呀,为何一去不归徒留奴家夜夜泪沾襟,眼见肚子难掩,可叫奴家怎的是好”
众人再听,这事赵大人就不对了,搞大人家肚子就跑,忒没担当
赵华在门洞里听得面红耳赤,一脚跨出来,怒道“兀那刁妇,红口白牙污蔑朝廷命官,就不怕吃官司吗”
那妇人扯着他的袖子,口口声声喊着郎君,她旁边的小男孩上来就抱着赵华的腿喊爹,赵家下人撕掳着那母子俩,还有路人上前帮忙拉架的,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混乱中,不知谁给赵华一脚,咔嚓,正中要害
赵华惨叫一声,捂着那啥,双膝一软向前拜倒,就那么巧,咣地跪在那妇人面前,那妇人见机倒快,立即掩面哭道“郎君啊你终是认下我啦”
认个屁影壁后的赵母差点骂出来,喝令道“报官,拿大老爷的名帖去顺天府,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你好狠的心呐,说要给我赎身,诳走我二百两银子,还要抓我坐牢我不活了”说罢,那妇人低头撞向门口的大石狮子。
赵华大惊,心知这人决不能死,死了他跳黄河也说不清了
说时迟,那时快,赵华正好在她前面,当即一伸胳膊,死死将那妇人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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