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长宁三人栖居花叶小镇的时候, 外界,花叶派的动向亦如水纹般,向四面散开。
首先是召集在外长老回宗,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一般都是宗门内有大事发生。
其次是“失窃”的风月图鉴找回,对于普通弟子而言,他们并不知道这次夺权事件的内幕,风月图鉴能找回来,就是好事。
至于最后一件事, 自然是花老宗主出关, 并决定亲自主持本次花叶小会的消息。
这也是三个消息中, 最引起轰动的那个。
要知道, 花宗主上一回亲自主持花叶小会, 还是一百多年前, 许多进宗门几十年的弟子,连老宗主面都没见过。
短短数日里,花叶小镇就人满为患, 若非傅长宁三人提前订了房间, 连个住的地方都未必能找到。
花叶小会并不限制参加的人的年龄, 但规定了只有练气期能参与, 而练气期,本就是修士中人数最多的, 仅仅是花叶派周围一圈的小宗门,就赶来了数千人,更别提还有从更远地方过来的。
傅长宁和沈爱池被挤得苦不堪言,后边已经不愿意再出门了,还不如待在房中修炼呢。
这般热热闹闹了七八日, 九月二十二日,花叶派终于宣布,花叶小会将于明日,在呼兰花地举行。
这个消息惊讶到了不少对水意天阑有所耳闻的人,但地点是老宗主决定的,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第二日,傅长宁和沈爱池一早出发,前往呼兰花地。至于云寄书,他前些日子回了宗门住,眼下倒是方便。
呼兰花地占地百亩,其位置虽然在花叶派内部,但并不从正门入,而是得从西面一处湖进。
湖泊禁空,水中有妖鳄,要过基本是各显身手,不拘是怎么进的,只要能进就行。
“如此,便算是过了最基础的筛选关了。”负责向外来修士解释的弟子温声细语,雅容清韵,说得一些原本有意见,嚷嚷着往年怎么不要的修士,也不好意思起来。
傅长宁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不好意思”得打个引号,只有很少人是真的被说服了,剩下的人,似乎更多是被这些花叶派弟子的功法所影响,不知不觉改变了态度。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上回和花老宗主相处。
随即微微一惊。
这些弟子,因为修为都只是练气,所以她轻易能看出来,那花宗主呢
上回她对花宗主那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又是真的,还是情修功法所致
这个问题不能细思,傅长宁定了定神,与沈爱池找了个空地,一同向湖对面出发。
自云城危机后,傅长宁就不拘泥于只用剑法了,青昭剑损坏后,更是基本回到了从前法修的日子。
她心念一动,湖泊之水便为她所引,高浪卷翻妖鳄,而她踏浪而行,几乎瞬间,已迈过十丈不止。
身侧有人传来惊呼,亦有被水浪惊到,受到影响的人,更有人观察她行进时涌动的水浪,借力而行。
有同样水灵根的修士试着效仿,结果却发现,怎么也制造不了这么大的水浪,徒徒消耗灵力不说,更无法掀翻妖鳄,反而会被同样具备控水之力的妖鳄带进沟里,一时颇为讪讪,不敢再试。
沈爱池在另一侧,她素日里着实不像个剑修,反而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当斩烛剑出鞘那一刻,她身上便仿佛有了魂,锋利的刃划破长空,沿途所遇妖鳄皆避之不及,避不开的,血溅三尺,直接劈为两半,两侧巨浪翻飞,而她行走其中,如剑神分海。
两人几乎同时抵达对岸,落地时,朝彼此相视一笑。
后续也有些表现亮眼的,但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日,最津津乐道的便是这两人,日光映照在两人身后的湖泊上,浮光跃金,好看极了。
到主场地时,才发现,已经有许多人过来了,当中大部分是花叶派本宗弟子,男俊女美,容颜盛宴。
虽说修士当中少有丑人,但大部分人,其实也只是能做到面容干净清秀罢了,谈不上什么漂亮,但花叶派,就当真像是上天钟爱的宠儿汇聚之地,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气质,平均水准皆是一流。
和他们交谈时,如化春风,当真心灵得到净化。
傅长宁和沈爱池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两个弟子前来攀谈,一个是面容刚毅,剑眉星目的高挑青年,另一个则是秀美灵动,面泛桃花的女子。
得知两人是远道而来,两人介绍了不少花叶派的特产,又去买了酒,回来邀二人共饮。
言谈尽兴,宾主尽欢之际,那青年忽而大大方方看向傅长宁,笑容阳光。
“不知道友可有意双修”
一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
傅长宁眨了眨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间,另一侧,对着那眼神雾蒙蒙,眉目含情的姑娘,沈爱池呛了酒,剧烈咳嗽起来。
然后立马拉着傅长宁走人。
“多谢款待但是不用了”
两人逃也似的跑走了,留下原地两人美目微愁,轻叹口气,“好容易有看上的人呢。”
起身飘飘然走了。
“这事震惊我一百年救命,你们花叶派人都这么直接的吗”
直到找到云寄书,沈爱池依旧没控制住自己的惊吓心情,“这才第一次见面,我们和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刻钟”
云寄书扶额,被地图炮得又懵又好笑,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你们应当是遇见合欢一脉的弟子了,不过花叶小会是这样的,一些弟子内部里,一直叫它别名情缘小会。只不过,像合欢一脉这么直接的,还是少数。”
沈爱池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多数是什么样”
云寄书眉眼晕开笑意,“大概是,什么也不说,默默和你相处,发展感情,谈一段至死不渝的恋爱”
沈爱池微微一怔,一直知道云寄书长得好看,但直至这一刻,才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属于花叶派弟子的一面。
眉眼如云,恰似烟雨流散于霞的朦胧,嗓音亦温温磁磁,带笑时,柔如棉絮,惊人的魅力。
太恐怖了
这就是花叶派弟子的威力吗
傅长宁望着他俩,不知为何,总觉得还被沈爱池拉着手的自己,有点多余。
就在她思索要不要拉开沈爱池的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多余的时候,云寄书又恢复了常态,正色道。
“好了,逗你们的,大部分花叶派弟子还是正经的。只是,入门时长老就有交代过,人世间种种情,终归离不开亲人、友人、爱人三样,没经历过的人,要明白情为何物,总归是不容易的,所以一向鼓励弟子们去谈恋爱,体验各种不同的情感。”
两人这下终于懂了,“就跟咱们学法术练剑一样,都是一种修炼方式,那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态度也正常起来。
为了提高实力么,不可耻。
絮絮叨叨又聊了好一会儿,花叶小会正式开始。
先是叮叮当当的乐声,傅长宁听出来,其中有于师姐擅长的石琴。
四周不知不觉安静下来,花老宗主出场那一刻,全场屏息,仰头望着这位在修仙界曾叱咤千年的道君。
花无仙,道号水一。
只可惜,这些年少有人记得,似乎这些众所周知的天之骄子,被记下来的,永远是本名,而非后起的道号。
花无仙很像一位真正温和的长者,她拒绝了其他长老想为她颂念开场词的举动,只一句,“孩子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就有不少人湿润了眼眶。
以花无仙的年纪,在场所有练气,不论老幼,皆是她的后辈,平均比她小了两千岁不止。
是真真切切当得起一声老祖宗的。
她并未有更多的客套之词,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言辞温良,和缓,“众所周知,花叶小会一共分为三个环节,赏,易,战,但今年,情形特殊,通知得很晚,我知道许多孩子赶过来都很辛苦,所以在小会正式开始之前,我想先进行一场讲道。”
底下静了片刻,很多人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抽气声接连响起,就连陪同在侧的长老也微微一愣,就差立马拔腿跑回去把同事全叫过来了。
老祖宗您心痒痒了想讲道,跟我们说啊我们这么多徒子徒孙听着呢,怎么就选在了今天呢
这些练气期的弟子,他们听得懂吗
长老的心在滴血,然而今日是花叶小会,注定了主场是练气期弟子的,自然也有那机灵的回去通风报信,花无仙虽然也未阻止,可显然,也没有等他们过来的意思,而是直接选择了开始。
“讲道之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什么,是道”
她问。
底下一个外来修士愣愣看着自己掌中绽放的洁白晶莹的昙花,下一瞬,她抬头,看见花老宗主投来的温和鼓励的目光,修士红了脸,呐呐道。
“花宗主,是要我回答吗”
见花无仙肯定,她鼓起勇气,回答。
“我想,道,应该是指修炼路线吧像是丹修,就走的丹之一道,还有剑修,符修,情修,大家都有自己的道。”
花无仙点头,又询问另一个弟子。
这次,是一个已然鬓发皆白的老人,老人修为只有练气六层,看起来颤颤巍巍,说话都有些听不清。
然而,他掌心的昙花,却开得无与伦比的圣洁。
他努力想露出一个笑容,然而却是近乎嗫嚅着,呜咽着,说。
“道,指的是一颗向道的心,只有坚定了道心的人,才能一往无前的修炼下去。我的道心摧毁了,所以一直停留在练气六层,九十年不得寸进。”
第三个。
“道,是修炼的规律,前人筚路蓝缕,摸索总结,呕心沥血写就功法,身为后人,我们修炼功法,就是承袭他们的道。”
第四个鼓起勇气,说了不同的意见。
“我感觉,练气筑基谈不上道这个字,这应该是金丹元婴考虑的事,不都说,金丹明心,元婴见道吗”
有了第四个这么勇的,后边敢说的人就多了,答案五花八门的都有,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理解“道”之一字。
有浅薄的,亦有幼稚得让人会心一笑的,有长篇大论旁征博引侃侃而谈的,亦有吞吞吐吐半天才吐出一两个字的。
从头到尾,花无仙没有任何不耐烦,皆是以鼓励的态度,耐心听他们去说。
这种态度能够感化很多人,渐渐的,不止是被选中的人回答,也有些没被选中的,私底下和同伴,乃至周围不认识的人窃窃私语,谈论自己的看法。
底下嗡嗡嗡的,竟响起了不小的动静。
花叶派那位长老眉心一竖,颇为不快,宗主人还在上边坐着呢,这些人就在底下窃窃私语,竟对宗主如此不敬。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动作,便发现,自己的灵力被封住了,一时惊骇,却见八风不动的老宗主瞥了他一眼。
只此一眼,满心气焰消退,身心皆不敢再动。
傅长宁和沈爱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实话说,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每个讲理论的长老都喜欢问一遍,以傅长宁自己来说,她在云间学堂回答过不下三次。
只是每次,较之从前都有不同。
让现在的她来组织语言,她会说,道,是路。
什么路开天的路,革新的路,打破仙凡、上下、强弱界限的路。
这个说法有些功利,但确实是傅长宁当前最新的想法,在她意识到自己因缘巧合走上这条路有多难得时;在她不断刷新认知,认识这个广阔的修仙界里形形色色的人与资源时;在她生死一线,性命即将为人宰割,而她拥有反抗乃至反杀的能力时。
傅长宁从未有一刻,如此觉得。
道,是一条能够通天,逆天的路。
原来命运真的可以被改变。
最底层的人也可以进入最顶级的宗门学府。
拥有反抗世界上最强的力量。
可惜的是,花老宗主并没有叫她,也因此,没叫其他人听见,这近乎惊世骇俗程度的功利和偏激想法。
修道之人,居然会这么看待道道心如此不纯,简直有辱修道人的名声
有关道的讨论,持续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花叶派众人陆陆续续赶来,不止是没来的长老,包括许多筑基期、金丹期的弟子,也纷纷在旁边找了位置聆听。
只不过有花老宗主压着,都自觉隐匿了气息,免得惊扰到其他人。
有些来的早的,便听到了前头那些练气期修士的浅薄无知发言,忍了又忍,才忍住没驳斥回去,内心期待着宗主快叫我,我也可以说而且能比他们说得更好
可惜,直到结束,花宗主也没有叫过练气期以外的人,叫这些表达欲旺盛的人颇为遗憾,思忖着回去后要不自己也开个讲道会。
当发现花无仙问完又一个人,没有再继续往下问的时候,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想听一听,老宗主对于道的看法。
但是,这之后,老宗主就自然而然进入正题,开始讲道了,仿佛忘了这个问题,一下叫不少人傻了眼。
不是,老宗主您问了我们这么多关于道是什么的看法,您自己呢
花无仙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的疑惑,她开始讲道,从引气入体开始。
对在场不少人来说,这个一个挺久远之前的记忆,哪怕是练气期修士,引气入体最低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以至于花老宗主刚开始讲的时候,有不少人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就像是一个已经能考科举的学子,教他们对着三百千一个字一个字识字一样。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但走神,那还不容易么
但也有一部分人,并未因此而松懈,而是时刻绷紧神灵,聆听花老宗主的讲话。
这些人里有修为卡在瓶颈期多年迟迟未能突破的;有虽然稀里糊涂踏上修炼之途了,但其实并没有人教过,基础一塌糊涂的;也有单纯只是性格认真严谨,和向往崇拜花老宗主的。
傅长宁和沈爱池也在听,并且听得很认真。
傅长宁的引气入体是在天河战场那副棺材中完成的,当时问尺教导她时她并未察觉出问题,或者说,有问题也不敢问。
沈爱池是天生剑心,她修炼的第一步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并非引气入体,而是引剑入体。
气海也不是气海,而是剑海。
她七岁引剑入体,十一岁剑气外化,引气入体自发而成,从此才算踏入仙途。
两个人都不是常规路线,花老宗主的话,对她们来说不止是温故,更是知新。
听着听着,两人就不自觉根据老宗主说的话修炼起来,从引气入体,到练气一层,二层,三层
灵气一遍遍洗刷过身体,过往的路,仿佛从头开始,结结实实重走了一遍。
傅长宁想起,自己第一次突破练气一层,是在引气入体后的第三个月,一个无人得知的深夜。
那时候不懂太多,只能用观想得来的灵气紧巴巴地修炼,气海内灵气每多上一丝,都能高兴上一整天,连李文汉那个疯子惹她,都改变不了她的好心情。
而今,她每日吞吐的灵气量可以海量计,可她依旧不满足,只望着气海灵湖那浅浅一层灵湖水,时刻期盼着能得到更多水木灵物,吸收更多灵炁。
如果换成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傅长宁,来到此刻,她会感到惊喜甚至是欣喜若狂吗
而若换成此刻的她回到当时的情形,她又能做到安之若素,知足常乐吗
她的思绪仿佛一层层坠了下去,一层层的思绪剥离,一层层的反问与炙烤。
留到最后,所有不安的,跳动的,起伏不定的思绪皆被褪去,只剩下一抹安静聆听的灵魂。
听着老宗主那道温和不紧不慢的嗓音,为她们讲道,替她们梳理修炼之路,抽丝剥茧,从零再来。
纶纶天音,不外如是。
有些人从跑神中回过神来,发现现场过于安静,他们茫然地彼此对望,然而已经怎么都融不进这个氛围,想要开口说话,世界却仿佛陷入了真空地带,除了老宗主讲道的话,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渐渐的,有人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惊恐。
因为,在他们眼前,陆陆续续有几个原本修为已经陷入瓶颈多年的人,一朝突破
包括之前那个又哭又笑,老得几乎快站不稳,自称道心已毁、无法突破的练气六层修士。
突破后,他的头发从近乎一种死人的白、糙,变成了一种银白,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正式迈入练气后期
他们后知后觉自己错过了多珍贵的东西,可已经悔之不及,连痛哭都无法发出声音。
花老宗主的讲道在继续。
这一场讲道,最终持续了五个时辰。
全场有近百名练气期修士突破。
后赶到的筑基期金丹期修士虽未突破,心境上却也受益良多。
傅长宁睁眼那一刻,四周有明亮的青色光华从她身后显现,非是后来者居上的水,而是陪伴她一路走来的木。
气海中,灵湖动荡,翻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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