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一个死缠烂打的示好者任何期待, 对杨宜君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这也是她在外脾气不好名声的由来之一对于时人来说,一个女子这样不留余地,是很不合时宜, 甚至让人难堪的。在话本、杂剧里,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子,似乎只要有个过得去的清俊男人爱慕,她们就会被打动这种故事里,女子的父母会成为反派,他们嫌贫爱富,要做棒打鸳鸯的角色。
从这就可以看出了, 男子们笃信只要自己爱慕一个女子, 付出真心,她怎么会不被感动呢
对于男人来说, 他们是支配者, 是世界的主角。哪怕没有明确的认知,他们冥冥之中也有这种自觉。
然而杨宜君才不惯着这些人,不是一个人一心一意, 就能换来另一个人实心实意别人爱她,不代表她就要爱这个人,这也不可能,毕竟爱她的人太多了。相对的,她也不觉得自己爱一个人, 那个人就要有所回应。
她受那些现代影视剧影响极深,很清楚爱是一个人的事, 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
杨宜君可不觉得自己这是脾气不好心狠,相反,她觉得这是自己善良不给人以无用的期待, 节约对方的感情、精力和时间门。相比起利用那份爱慕之心、玩弄感情,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做好事不留名,是活菩萨的程度。
杨宜君觉得自己真是特别好,直截了当地打碎了一个男子的念想她是一点儿心理负担没有说完之后,她转身就走,之后在侯府也没有再与赵淼打照面,等到今天的交际结束,她就轻轻松松、心满意足地随家人离开了。
或许还带着做了好事,让一个青年俊彦长痛不如短痛的快乐
然而这只是杨宜君的想法而已,对于高溶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高溶当然不是一般人,但他本质上也是个男人,和很多男人一样,被杨宜君这样一堵,难堪、不可置信之类的情绪也是有的。
不过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可置信的情绪最重,远大于其他。大概类似于她怎么会这样她竟然觉得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这怎么可能,这样的。
世上很多人都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睁开眼看到的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自己。等到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这样的想法才会慢慢发生改变,明白自己也就是芸芸众生。
不过总有一些人能将这种心态保持下去,杨宜君是这样,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这个想法其实也不算错高溶也是这样,而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也不算错。
这大概也是他们不约而同保持了这种心态的原因。
高溶没有杨宜君那种特别,但他是燕国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还是嫡子而燕国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国家,最有望统一天下的存在。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很聪明,被一些人寄予厚望的存在
他背负了世上绝大多数人没有的尊贵,也背负了世上其他人没有的仇恨。这之外,他还有着统一天下的抱负这不是普通的有志青年发志愿,相比起普通人,他确实很接近那个位置。
如果说,杨宜君的特别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绝对的。那高溶的特别就是这些年他一点一点奠定的,没那么绝对,可在他的认知里更加顽固,更加不可动摇。
震惊之下,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溶在赵祖光找来时,竟一脸讶异地对他道“她竟然将我与他人混为一谈”
赵祖光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只能问高溶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太不可置信了,高溶没有缄声,而是真的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讲真的,赵祖光想抽自己一耳光叫你没事找事打听他私事做什么
他觉得现在是事情超出了经验,高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了,他就会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黑历史了赵祖光忠于高溶,但同时他对他也有着很深的畏惧。
他认定高溶将来是要成为天下之主的知道高溶的黑历史,他觉得很不妙。
现在或许没什么,但今后他要是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那怎么办
不过,除了这一层担忧外,赵祖光内心深处又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他甚至觉得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高溶在洛阳时,处境是很尴尬的,可就是那样他的狗脾气也没有收敛,常常让旁人想要搞死他。
赵祖光没有那么大逆不道,但心累肯定是有的。
高溶现在这点儿不可置信算什么他在他身边常常对他的决定不可置信呢
现在这份苦,他也吃了。
赵祖光不想对此事发表看法,听过黑历史已经很让他后悔了,更深地参与此事让他觉得非常危险。但旁边高溶说完之后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让他根本没有避而不谈的借口。
他只能故作思索地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这个么德盛啊,这可能是杨十七娘小女儿家羞赧矜持所致”
“不是”高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赵祖光的话。他和杨宜君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但其中的因缘颇有些奇妙,让他有机会了解到更多。小女儿家害羞、矜持很常见,但那绝对和杨宜君无关
此路不通,赵祖光又开始找别的话来说,总之就是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但又不会让这件事沾上他的说法。大概就是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那样的糊弄人足够了,可高溶不让他糊弄啊
于是三番两次被高溶否决,到后面高溶的目光越来越险恶,大有你不认真想想再说,那我就要认真的意思。
被逼的没办法了,赵祖光也是恶向胆边生。最后说了真话“德盛你到底想要我如何说呢说得明白些罢,我倒是觉得杨十七娘有这番想法没错你思量你的作为,落在人眼里,与那等围在她身边的浮浪子弟有何不同”
这话不太好听,但却是真话
高溶觉得自己是中心,觉得自己难得有一份真心,杨宜君竟然不领情,简直离谱但站在杨宜君的角度,她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当他是某个平平无奇的大族子弟罢辽。
而这样在她身边献殷勤、小意体贴的大族子弟,难道还少吗
高溶这一步步的,送昂贵的礼物,言语间门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就更算不上什么了。甚至在她的众多追求者中显得笨拙,有些不合时宜,她没有讨厌他,更加不留情面,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赵祖光最近也听说了很多关于杨宜君的事,对她的坏脾气有了一定了解。
高溶又不是什么蠢人,赵祖光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转念一想自然是完全理解的。只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却不会减少回想自己作为,高溶怔忡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
然而就在赵祖光觉得万事休矣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不是常见的虚伪笑容,也不是冷笑、蔑笑,是真的大笑,听得出其中的愉悦。
这个反应赵祖光就看不懂了,甚至觉得高溶是不是刺激受的太大,怒极反笑但听起来又不太像。
在他不安了那么一会儿之后,高溶才终于收住了笑“这样说来,还真是如此原来我在她眼中,就是寻常男子的样子。这般作态,一点不出奇,反而该让她厌烦了罢”
他想起了那些想要吸引他注意力的美人们,如出一辙的姿态,他是什么感觉兴致好的时候大概乐于看几眼,但更多时候是觉得心烦吧。
自己如今也扮演了类似的角色,难堪吗应该是有的。但在浮于表面的一层薄薄难堪之下,有着更多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不是纯粹愉悦的,说不清道不明,让他心烦意乱、举棋不定,但没办法讨厌,没办法就此丢开不管。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紧张,很像曾经几次命悬一线时的感觉很危险,身体前所未有地敏感,一点点外界的风吹草动都让他皮肤开始发痛。
赵祖光不知道高溶这话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自己说他只当是在自言自语,然后装自己不存在。直到高溶不再说话,两人一起回到了落脚处也没再见他有别的反应,赵祖光才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至少暂时到此为止了罢
想的很好,然而现实总是会给人当头一棒杨宜君在自己家见到赵家兄弟时也是懵的。
杨段与赵家兄弟说话,很是相谈甚欢的样子。对着女儿道“十七娘还记得么今春见过的,你赵伯父的侄儿。”
点了点赵淼,又说赵祖光是赵淼的族兄。稍微介绍了一下,才道“你两位世兄来播州替家中办事,遇了些变故,眼下没有稳妥的落脚处,这几日借住在家中”
交代了几句让杨宜君关照赵家兄弟的话,其实这样就是客气客气。杨宜君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因着播州民风开放的缘故不用避开这样的外男,但也不能由她来关照啊
事情肯定是由周氏来安排,家中管事们具体执行。
杨宜君没有提自己和赵家兄弟已经很熟,至少比父亲要熟悉他们的事。和绝大多数小娘子不同,她很多时候都习惯了自己做决定,一些事如果不相干,她可能随口就对长辈隐瞒了。
也不是刻意隐瞒,就是觉得没必要同长辈说明说起来挺麻烦的,又要多费唇舌,说不定爹娘还会联想到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了。
高溶和赵祖光被安排住在了一间门临着花园的院子里,杨宜君住的院子其实也临着花园,但她住花园北面,高溶他们住花园东南角。这个院子一般就是用来待客的,宽敞干净之外,最好的地方是单独开了一个角门。住在这里的客人可以在不打扰主家的情况下,自由出入。
杨宜君略尽地主之谊的,带着赵家兄弟去花园里转了转。杨家的花园并不算大,至少远不如播州侯府的花园,但杨段和周氏都是很风雅的人,花园并不是完全交给管事打理,其中有自己的心血在心血没有浪费,杨家的花园小而精致,是士大夫看到了就会有悠游林下之叹的那种。
赵祖光是真的不懂了高溶拜访了杨段,以世交家子侄的身份很容易就落脚到了杨家,他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还以为受了那样的打击,高溶该放弃,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呢。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赵祖光又觉得好像也不出意料,他这表弟就是这样的人啊
平日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事做的还少了吗也就是过去他从未在儿女情长上有过这般作态,才显得有些奇怪而已
所以他当下并没有和杨宜君走在一起,而是稍后了两步,落在杨宜君和高溶身后。至于跟随的侍女小厮,那就更靠后了,这给两人留出了一点说话的空间门。
大概是意识到他对她来说,和别的献殷勤的子弟没什么不同,而这样的讨好对她是毫无用处的,这次高溶的表现让杨宜君舒服了很多。他再也没有那些带有目的性的举动,和她很自然地相处。
相熟世交家的孩子,或许还更随意一些因为两人有两次交集实在过于奇妙了,一次是他闯进她的闺房,差点儿挟持了她,但最后却是她帮他躲过了追兵,为此他泡了一回她的洗澡水。一次是他身陷命案,她仿佛从天而降,解决了事情。
有这样的交集,就像人与人相处突破了某种界限,之后哪怕是退回原位,也会让距离感大减。
杨宜君给赵淼介绍自家的园子,落落大方,没有小娘子对外男的羞怯。最重要的是,很自然,一点儿也不像是面对一个曾对自己示好,而自己又婉拒过的男人。
后面看着的赵祖光眼睛都直了,虽然他也看出杨宜君不会是那种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女子,但她这样平静,或者说这样不在乎,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话说,这样高溶不就输了吗
当然,赵祖光不至于无聊到担心高溶在这种事上输人,他担心的是高溶因此不甘心、不高兴他直觉高溶这个时候不甘心、不高兴是没法拿杨宜君怎么样的,所以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他
高溶生的很高,杨宜君在女子中不算矮,但他还是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她只到他的肩膀。从他的角度去看她,可以看到发顶上小巧的发髻,她似乎偏爱这种简单的发髻。
还可以看到两枚珠花、两支金灿灿的华胜插在发间门。她的发饰用的不多,也不是很奢华,这在洛阳的话,甚至是很不入时的。送到他府上的美人们有人给她们置装,哪怕是最低一等的也比这要奢华的多。
她会想要奢华的饰物吗华服美食呢应该会想要罢。凡是女子,哪有不想要这些东西的。之前她不是也托自己的族兄寻一个珍珠冠,只不过因为他要送她,反而没有入手了。
她应该有更好的东西来装饰洛阳贵女、贵妇们用金银珠宝装饰自己,敷粉施朱、描眉画唇,引得子弟爱慕追逐。他从不追逐那些女子,但也承认装点得华美确实赏心悦目。只不过有的时候外物抢了人的风头,雪白的粉面都是一样的,最耀目的是满头珠翠,这就有些无趣了。
但她她不会被耀目的金银珠翠掩盖,一切在她都是陪衬与装饰。
偏偏是这样的她,却没法用世上最好的东西装饰。这很可惜,那些用去装饰平庸之人的金银珠宝也很可惜。
想法乱七八糟的,支零破碎地冒出来。
杨宜君微微仰起头同他说话,眼睫一扇一扇的,似蝶飞去。他闻到了香气,闻到香气是寻常的事,稍稍有钱的人家都会用香,更不要说女子们用胭脂水粉,而胭脂水粉里本身就会添加香料。
他应该闻过很多香气,但只是闻到的时候知道,香气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了,这甚至激不起他内心的一点儿波澜。
可他现在有些混乱了,他刚刚确定自己闻到了香气,下一瞬间门又不太确定了。香气是肯定存在的,但他不能专心去确定那是怎样的香气。
他得分出一些注意力和她说话,他说了一些称赞主人家花园的话,杨家的园子确实很有品位,这话不算违心。然后,有些走神了,脱口而出“前次在成都时,十七娘还有一事尚未告知,只说山高水远,若能再见才说。”
“如今再见了不止一回,倒是一直没有机会问起十七娘可否解惑。”
杨宜君上次就是随便说的天大地大,她可没想到自己和一个外男还有机会再见
那种事,即使是她也不想和一个男人解释啊
她现在肯定还是不想说的,但出尔反尔这种事她也没有做过,一下竟少见的手足无措起来。
少女轻轻咬住嘴唇,眉头微微蹙起,脸上也浮起了一点点霞色。这是小娘子们害羞又为难时常见的表情,但很少能在杨宜君脸上看到回想与杨宜君的几次交集,那样的场面都没能看到,而如今却近在咫尺。
别的女子常是这样出现在高溶面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很多时候还会觉得厌烦。但杨宜君如此就不同了,或者说完全相反。
他回忆起从小学到的东西,不确定这是物以稀为贵,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高溶一向是做主导的那个,但几次三番在杨宜君这里都没能占主导。哪怕是那次他差点儿挟持她,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拔刀相向,根本不服软,硬气的不得了,其他时候更不用说了。今次大概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失措。
虽然还不到软弱的地步,但已经很有趣了。
高溶觉得有趣他兵法学的最好,乘胜追击的时机抓的刚好又跟着提了几句话,仿佛没有把杨宜君的为难放在眼里,真的就那么好奇,真的就只想解惑。
杨宜君不是那些养在深闺,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很美,也知道如果必要的话,怎样运用这份美。所以,即使一些人口头上说她不好,传了很多流言,她在播州这些贵族青年中还是过的很顺心。
很多时候,说要给她好看的人,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就变了。
但刚刚,赵淼完全忽视了她的为难,这在她的经验中也是少有的呢。
她垂下头,她安静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了“我骗人的。”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打了高溶一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杨宜君再抬起头来说的是之前骗了公子,我不愿说,公子别问了。
理直气壮,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然而高溶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没什么不妥。这只是他的好奇而已,她没有义务满足。至于她食言了,他也不能与她一个小娘子计较到底。
“这可真是”高溶少见的有了无可奈何的心情。
杨宜君却挺高兴的,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笑了起来“今日小女便给公子上一课公子觉得小女生的美么”
别的小娘子是没法直接这样说的,但她就直接说了,说的很大方。
高溶也很爽快,点头“十七娘自然是美的。”
“公子要记得,这世上越美的女子越会骗人呢”杨宜君这是想起了影视剧里的经典台词,说完自己又笑了,有点得意的样子。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