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沧澜道 > 正文 88.(修)88
    郑璧月死了

    她竟然死了

    崔恒出门去, 洛婉清躺到床上时,还停在郑璧月的死讯中。

    她没想到郑璧月会死的这么容易。

    虽然她害了那么多人,可她还没有受审。

    她死, 不因为她被定罪,而是其他的缘由。

    她为何而死

    洛婉清想着崔恒在山上问那句“五年前, 谢夫人在宫中行刺自尽当日,你在吧”, 隐约感知到, 郑璧月的死,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

    谢夫人的死一定是牵扯了什么隐情, 这秘密极其重要,有人担心郑璧月落到监察司手中,会被拷问出更多的消息,又或者是那个人知道消息漏了, 崔恒已经审问出来, 不希望郑璧月能够有朝一日站出来证明紫云山那夜崔恒的问话,所以早早了结了郑璧月的性命。

    一门高门贵女,死得如此轻巧, 可见背后那个人必定位高权重。

    是谁呢郑平生, 还是王神奉, 或者皇后

    甚至

    洛婉清将所有可能想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线索,觉得有些头疼, 便也作罢。

    等到这时候, 她才意识到,她没有想到她做过的事。

    无论是江南船上遥望初遇,还是在监狱中那场带着冷和痛的会见, 亦或是在东都一次次见面时的杀意和愤怒,看见她杀郑锦心时的愤慨,似乎全都随着她的死亡消弭。

    她的心像是落定尘埃,平静铺在心头,尘归尘土归土,所以能够如此平静分析着,她的死对于一切大局的影响。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报仇的意义,求的不是快感,不是发泄,而是平静。

    能从那场过去中不自觉抽身,然后从容往前。

    察觉她似乎消弭了对郑璧月的仇恨,她下意识想到李归玉。

    脑海中瞬间闪过监狱里最后那次会晤,她趴在地上满手都是他的血、握着他的刀,仰头望他。

    她当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一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恨意和愤怒没有半点改变,甚至于血的黏腻感都在她手心。

    她瞬间睁开眼睛,不敢再想,她清楚意识到,她得杀了他。

    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走到放下的那一天。

    又或者,她永远走不到。

    洛婉清喉头微动,侧过身来,将头埋到手肘之间,逼着自己不要再想。

    大约是有些酒意上来,她也开始觉得困顿,迷迷糊糊之间,她突然想起一些她根本不敢多想的事情。

    方才的对话,起初她说自己不止对他一个人有感觉,他不喜。

    可当说出谢恒的名字时,他却是笑了。

    洛婉清指尖轻蜷,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而一墙之外,谢恒坐在长廊台阶上,眺望远处夜中黛山。

    月亮在青山之上,可以看见山峦迭起的轮廓,云动风清,枝叶轻摇,他静静观摩着这天地间的一切,好像少时在道宗时那样。

    他已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心境,天高地远,山河如画。

    盖因一人。

    他本是想离开,却不舍。

    又想要不进屋同她赖张小榻,却怕显得轻浮冒失,又不敢。

    心中欢喜,怕扰了这份心境,左右想来,便只能坐在门口,静静等今夜这点少年躁动平息。

    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日,谢恒抬起手,扶住额头,忍不住想笑出声,又怕惊扰到屋内睡梦中人,只能无声止住。

    他就安安静静在门口,坐了一夜。

    亲眼看着晨星亮起,旭日东升,青烟薄雾笼满山头,鸟雀振翅而飞。

    等青崖站到不远处,笑着等着他时,他便知自己不能再留。

    有些遗憾起身往外,只是走了几步,便见路边栀子花开得正好好,便弯腰折了半枝,插回窗前瓶中。

    青崖双手拢在袖间,看着谢恒走过来。

    等谢恒领着他走远出去,他才开口“公子昨夜就在门口待了一夜”

    “是。”

    谢恒颔首,倒也没有遮掩,只转了个话题道“北四军那边的人安排好了吗”

    “卫珏让公子放心。”

    “嗯。”说着这些,谢恒神色慢慢淡了下来,逐渐恢复平日神态,继续道,“郑璧月供出那些人找到了么”

    “其余死了,只有一位女官,她六年前逃出宫廷,按照她当年逃离的方向,似乎就是江南。”

    听见“江南”,谢恒神色冷了几分,他想了想,平静道“过些时日柳惜娘去江南,我随同。”

    “公子随同”青崖有些为难道,“陛下那里怎么交代”

    监察司司主离东都这么久,李宗怎会不知

    谢恒倒也不担心,直接道“我昨日已经将郑璧月供出的消息交给陛下,告诉他崔清平当年从边境送了一个东西到江南,王郑两家与李归玉早已发现了东西密谋取而不得,现下陛下让我不惜代价把东西带回来,陛下那里没什么问题,别让其他人知晓就好。”

    青崖听着皱起眉头,不由得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找到便知道了。”

    谢恒说着,突然想起来“近日让玄山同我一起接见柳惜娘。”

    这话让青崖有些诧异“一起”

    “柳惜娘可能遇见了张纯子,”谢恒垂下眼眸,淡道,“她开始怀疑了。”

    洛婉清一觉睡了许久,等醒来后,她伸着懒腰下床,一抬头,便看见瓶中插着的栀子花。

    她对周边变化极为敏感,这是司使训练重要的内容,毕竟是要命的事情。

    她确认那一支栀子花在她睡前并不存在,便直接走到了花瓶前,抬头看了看窗外,见不远处栀子花树上有一只树枝被人折断,便知了这花的来处。

    监察司会做这种事的人唯有崔恒,想到他早早来过,洛婉清不由得笑笑,低头拿起花嗅了嗅,随后又放了回去。

    大约是睡足了觉养足了精神,洛婉清心情格外舒畅,她简单洗漱后,便将昨夜从密阁中带出的卷宗拿出来,一页一页翻看。

    卷宗资料很多,与他父亲有关的所有官方文件拓印都在这里。

    她知道所有卷宗一般会有一个重点总结,便先将文书都拿开,翻出那份总结,看监察司对她父亲的记录。

    洛曲舒,生于盛隆三年。

    盛隆二十四年,以游侠之名拜入崔府,为崔氏门客,常居于东都。

    昌顺八年四月初九,随崔清平护三皇子赴边境议和。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六月二十五,崔氏投降,边境沦陷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到东都。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

    洛婉清敲打着桌面,看着这份描写着他父亲被监察司关注的日期,刚刚看到洛曲舒离开东都,她瞬间意识到不对。

    她爹进入东都、离开东都的时间,应该是按照他爹入城出城登记计算,不太可能出错。

    这里记录她爹七月二十就进入了东都,可是她记得很清楚,她爹那时回家后,立刻就要求家里人搬家,姚泽兰起初还不同意,那夜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妥协,只说带她去上柱香还愿,家里办置好东西再走。

    谁知就是第二日去护国寺,她便被流匪所劫,然后在竹林遇到了李归玉。

    第三日清晨,她家找到她后,家里几乎是什么都没要,只带了一些必须的物资,便直接南下,路上顺便救走了李归玉。

    也就是说,从她爹出现在家里,到八月十四日离开,最多不过三日。

    可她爹竟然是七月二十日就来了东都他来东都做什么,为什么家都不回

    而且,如果六月二十五,边境就已经沦陷,洛曲舒七月二十回到东都,这一个月他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回到东都的

    洛婉清直觉这是关键,闭眼思索着她爹回来那夜到底有什么细节异常。

    过去她没仔细想,现在也想不了太多,只记得她爹回来的时候,她正和她娘正出诊回来,洛曲舒穿了一身黑色劲装,有些疲惫笑着站在门口。

    他眼里发苦,姚泽兰看出他不对,忙上去道“曲舒,你怎么了”

    洛曲舒什么话都没说,只伸手将姚泽兰揽在怀中,姚泽兰笑起来,推了他一把“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赶紧洗洗。”

    洛曲舒也没说话,洛婉清站在她娘身后,笑着看着她爹,目光上下一扫,最后落在洛曲舒脚上,好奇道“呀,爹,你脚上是什么”

    他脚上是一些白沙,这极为罕见,洛曲舒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脚上,随后笑起来“哦,就是些沙子。”

    然后他回去,便同姚泽兰就搬迁一事争执起来。

    她听父母吵得离开,悄悄进去,就见姚泽兰拿着一只发簪,正低头轻泣。

    那发簪生得极为漂亮,是只金色风羽镶红钻发簪。

    她没见过。

    洛婉清突然意识到,其实那夜很不寻常。

    只是当时她不够敏锐,但放到今天,她一回想便发现处处不同寻常。

    首先是他的衣服,他从边境赶回来,可他的衣服明显是换洗过,不然风尘。

    他身上的味道,现在回想,那不是什么赶路的汗味,是摆放多日的尸体腐烂的味道。

    还有他脚下白沙,那白沙不同寻常细腻,这不是北方旱地能有的沙子,更可能产自其他地方。

    而那只发簪,更是与她母亲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她娘有这只发簪。

    也就是说,那只发簪,是她爹带回来的。

    这只发簪是谁的

    洛婉清思索着,外面突然传来人声“柳司使。”

    洛婉清闻声抬头,便见星灵站在门口。

    她赶忙将卷宗收起来,星灵也懂事站在门口不动,等洛婉清将卷宗封存好,她才招呼星灵坐进来,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星灵由她引着坐下,将一叠文书,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解释道“你受伤不便下山,我便将需要你批阅的文书带过来给你。”

    洛婉清闻言点头,只道“多谢。”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桌面上的纸包,有些好奇道“这又是”

    “这是早点,”星灵端起她泡的茶,“方圆让我带的。”

    星灵虽然这么说,但洛婉清看纸包就知道这是星灵平日吃的早点。

    星灵早上爱吃包子,方圆爱吃酱肉,每次早上在食堂遇见他们,都是如此。

    但洛婉清也不揭穿她,只道“多谢。”

    “方圆说了,”星灵冷着脸道,“你既然受伤了,就好好养伤,出力的事儿不用管,我每日会把需要批阅的文书和执行情况写成文书汇报给你,你不必担心。”

    “让你们费心了。”

    洛婉清拿了包子,看星灵一眼,察觉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轻咳了一声,评价道“这包子真好吃。”

    “嗯,”星灵这才满意,语气中藏了几分满意,“那日后我多带。”

    倒也不必

    不过洛婉清也不好打扰她的积极性,低头吃着包子,闲聊道“人都抓了”

    “最难的东宫六率和卢令蝉都被解决了,下面小鱼小虾,大家也不挣扎了。”星灵说着,好奇看了桌面一眼,“新的案子”

    “不错。”

    洛婉清点头,突然想起来,星灵自幼在东都长大,又是女官,见多识广,她赶忙道“我问你件事儿。”

    “你说。”

    “你知道东都哪里有白沙吗”

    这话出来,星灵动作一顿,随后抬眸“多白多细的沙”

    洛婉清听着,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后比划着道“你去过海吗就海边的沙,但特别白,几乎像栀子花一样的白,像灰一样细”

    “谢夫人墓。”

    星灵果断给了答案。

    洛婉清一愣,有些诧异“谢夫人墓”

    “东都没什么地方有白沙,但谢夫人生前喜海沙,谢家主曾经千里迢迢从南边挑选了最上等的海沙送到东都,铺在谢家庭院。后来谢夫人身死,这些海沙也就铺到了她墓边。”

    谢夫人

    洛婉清想起紫云山上崔恒的质问,天牢里老者提及谢恒救母之事,不由得想,的确有些太巧了些,竟又是谢夫人。

    “这谢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洛婉清决定追根究底,星灵是宫中女官,想来也可能知道一些。

    然而听到这话,星灵却是皱起眉头“你的案子和她有关”

    “有一些。”

    洛婉清实话实说。

    星灵有些犹豫,想了想,却还是道“我可以同你说一些,但日后你千万不要同他人提起。”

    洛婉清闻言点头,赶忙道“你说。”

    星灵想了想,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理了头绪,慢慢道“谢夫人,是谢司主的母亲,名为崔慕华。她与司主父亲极为恩爱,早年是东都有名的神仙眷侣。但后来,六年前,那时我还是低阶女官,侍奉在太后宫中,不太清楚其他宫中之事,只知琴音盛会当日,她突然入宫,申时就传来她的死讯,同时内宫开始搜查皇后和太子。”

    “搜查皇后和太子”

    洛婉清有些震惊,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皇后和太子当时不见了”

    “是。”

    星灵点头,低声道“此事很少有人知晓,只是当时我是负责搜查人员之一,故而你不能外传。”

    “我省得。”

    洛婉清点头,皱着眉道“后来呢”

    “后来谢司主冲入宫中救母,被困下狱,不久后,就传来崔氏叛国的消息,圣上大怒,将崔氏家眷全部抓捕下狱。谢夫人身死两个月后,由司主线索,宫里抓了的太子和皇后。司主因有功出狱,他出狱之日,”星灵一笑,眼底压了几分嘲弄,“皇后一杯毒酒,赐死在宫中,太子也下狱,同崔氏一族关在了一起。”

    洛婉清静静听着“那时你见过他吗”

    “见过。”

    星灵将手指蜷入袖中,缓声道“他从宫中出去那日,我刚好在宫门附近,我就看着他。那是我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一身白衣染灰,头发凌乱,他抱着一把琴,佝偻着往外走,宫门外全是崔家的门客、远房亲眷、受过恩惠的百姓,崔皇后颇有声望,极受爱戴,哪怕崔氏叛国,但她要处死的消息传出去,宫门口还是站满了为她求情的人。他们看见司主出来,便上去求他,先是跪着求,见他不应,就上去拉扯。司主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身好武艺,却推不开这些路人,他就被侍卫护送着往前,不说话,不还手,最后琴被人推倒在地,折了琴骨,他才终于说了一句,他做不到。”

    曾经惊艳东都的少年郎,终于在那个出卖亲人求生的绝望清晨,琴折人断,佝偻着腰,去抱起那把早已无法奏响的琴,沙哑承认“我做不到。”

    他的少年意气,他的自负骄傲,他的棱角和琴骨,统统在在苦难里被人一寸一寸折断。

    让他佝偻着身躯,低头说那一声,我做不到。

    洛婉清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让情绪干扰自己太多,压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冷静道“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出去之后,也就是皇后赐死第二日,崔清平回来了,然后死在宫中。之后崔氏败落,谢恒与自请逐出谢氏族谱,与谢氏割席,投靠陛下,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能力,带崔氏旧部在青云渡围剿了崔家好不容易越狱出来的子弟,将剩余子弟判决监斩,建立了监察司,自此深受陛下器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着,星灵喝了口茶,漫不经心“老生常谈了。”

    “我倒也是头一次听。”

    洛婉清胸口发闷,说得颇为认真。

    她计算着这一切发生的时间,询问了一声“那一年琴音盛会是初几”

    “六月初十。”

    “崔氏什么时候下狱的”

    “六月二十五。”

    星灵答得很快,洛婉清思考着,将天牢老者的话、自己手里的资料,与星灵都结合起来。

    六月初十,琴音盛会,谢夫人死,谢恒骨折筋断入狱,遇见了监狱中的老者。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东都。

    八月十三,皇后赐死。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崔清平归来。

    她父亲早崔清平回到东都,他是怎么回来的,在七月二十到八月十四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爹在东都做什么

    这一切不得而知,唯一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她爹见他那天晚上,他去了谢夫人墓。

    “谢夫人的墓是不是被盗过”

    洛婉清突然开口,星灵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就算当真被人盗过,谢家或者崔家都不会说的。”

    洛婉清一想也是,这种密辛不该是星灵知道的。

    星灵告诉她已经很多,她点点头,认真道“今日多谢。”

    “这些话不要随便问其他人,”星灵见状叮嘱,认真道,“别人会以为你想为崔氏翻案。”

    “若无冤情怎么翻案”洛婉清笑起来,神色清澈认真,“若有冤情又为何不翻”

    星灵沉默片刻,随后只道“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

    洛婉清笑起来“但我有数,多谢你了。”

    “嗯。”

    星灵点点头,随后起身“若是无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再拿你批好的文书。”

    “好。”

    洛婉清起身送她,星灵摆手“你有伤,不送了。”

    洛婉清没同她客气,同星灵道别后,便吃下包子最后一口,去水盆净手,然后坐回书桌前。

    她将方才同星灵得到的消息消化了一下,随后便顺着方才没看完的文书看下去。

    她父亲离开东都后,十月十五,定居于扬州,于当地经商。

    之后便一跃到了昌顺十三年。

    昌顺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洛曲舒因贩卖私盐入狱。

    十二月初七,自尽于狱中,享年四十八有余。

    看着这两句话,洛婉清握着无法出声。

    她感觉有什么从喉头涌上来,她克制住,像克制听见谢恒过往时那样,冷静往下看下去。

    这份大致生平之后,就是洛曲舒所有相关的记录,监察司走访了他不同时间见过他的人,记录了他的一生。

    这一部分内容太多,洛婉清暂且将她放到一边,随后拿起来一些与他相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拓印,包括了洛曲舒报给崔氏的身份文牒,在扬州监狱入狱时所有相关文件,以及记录他死亡验尸内容记录。

    她仔细将这些文书看过,尤其是验尸报告。

    从验尸报告看,她父亲生前受过大量酷刑,但最后致命死因,却是脖子上那一道陶瓷片划过的伤口。

    大量出血,相比他受过的刑罚,倒也不算痛苦。

    洛婉清翻找过负责他供词的官员名单,清楚看到了主审官的名字。

    周春。

    郑璧月说过的那位知府。

    司狱官孙翠,知府周春。

    洛婉清抬手摸过他们两人的名字,心绪浮动。

    她记下两个人的名字,往下翻去,这之后都是有关她父亲案子的文书,每一份口供、每一份文书,都在致她爹于死地。

    直到最后,她看到一份批捕名单。

    这份名单出自五年前的中御府,上面清楚写着,批捕崔氏余党,洛曲舒。

    而这份文书最后,是谢恒的字迹,写着

    不予。

    这两个字和现在谢恒的字迹是有些不太一样的,似乎更张扬、更锋芒毕露、更轻浮一些。

    但是框架结构,笔锋习惯,却还是与如今一致。

    她愣愣看着“不予”这两个字,看着这么多文书里,唯一两个试图救她父亲的字。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五年前,崔氏覆灭,她父亲作为崔氏家臣,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原来是因为,早早有一个人,驳回了这一封批捕函。

    想到他的年纪,那时候,他似乎才十八岁。

    她十四。

    她懵懵懂懂坐在马车里,看着蓝天白云,带着江少言离开东都之日。

    正是谢恒被谢氏除名,一人成为天子孤刃,独临腥风血雨,为她家批下那一句“不予”之时。

    她南下去看江南烟柳。

    他北上一人独登高楼。

    以一人之力,换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五年、乃至未来一生的安生。

    她以前便知谢恒做得多,可那都是未来。

    现下才明白,原来这位青年公子,做过这么多。

    她静静看着那两个字,翻阅她爹之死的卷宗所带来的绝望和愤怒,竟就在这两个字之间慢慢消弭。

    那人仿佛是黑夜中持着灯火前行之人,让这世间突然有了夜明。

    感激炸开了所有情绪的堤坝,方才一直压着的情绪突然都奔涌而出。

    她看着他的字,手指温柔拂过。

    公子。

    她想着他的命运,唇齿间忍不住呢喃。

    谢恒。

    “多谢”

    她轻喃出声,突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笑问“多谢谁”

    洛婉清闻言诧异仰头向后看去,就见青年站在她身后,正低着头,弯着腰瞧她。

    青丝落在她脸侧,宛如幕帘将周遭隔绝,她眼里一瞬只剩下这个人的笑脸。

    面具之下,一双黑金色的眼漂亮璀璨,仿佛宝石般一熠熠生辉。

    “怎么,”崔恒轻笑,抬手在她脑袋上一弹,“傻了”

    “观澜”

    洛婉清这才反应过来,眼神亮了几分回头,崔恒笑着起身,洛婉清目光跟着他,看他坐到桌边,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到手里,斜倚在桌边,笑眯眯看向自己“方才这么专注,是在做什么”

    “哦,”洛婉清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回崔恒的话,笑了笑道,“在看之前我爹的卷宗。”

    “有什么收获吗”

    崔恒漫不经心。

    洛婉清想了想,直接道“观澜,谢夫人的墓可曾失窃过”

    听到这话,崔恒一顿,随后抬眸“你怎么知道的”

    “当真被盗过”

    洛婉清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他爹身上的味道,果然是开棺所致。

    崔恒点了点头,倒也没有隐瞒,实话实说道“她入土后不久,便被盗过一次,来人武艺极高,谢家主派来看守的护卫都被打晕在地,等醒过来时,人已经离开了,不过这盗贼倒也还算规矩,虽然把坟挖开了,但走的时候又合了上去。”

    “谢夫人什么时候下葬,又什么时候被盗”

    “六月初八下葬,八月十二日被盗。”

    崔恒答得很清晰,他皱起眉头“你怎么问这个”

    “我怀疑,”洛婉清思索着,说得认真,“是我爹盗了谢夫人的墓。”

    崔恒闻言一愣,不等他开口,洛婉清立刻又回头认真警告他“不过此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公子。”

    “为何”崔恒有些奇怪。

    洛婉清抿唇,心虚道“我爹盗了公子他娘的墓这件事,”洛婉清硬着头皮,“若能不让公子知道,还是不必知道了。”

    听着这话,崔恒端着茶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到了崔恒允诺,洛婉清松了口气。

    她爹刨了谢恒他娘的坟这事儿,最好在她死前再告诉谢恒,不然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放松下来后,洛婉清便将今日的猜测都说了一遍,思考着道“所以我想好了,现下我要去江南,首先要找到的就是那只凤羽发簪,我爹和谢夫人没有交情,又是崔清平指定的接收人,突然去开坟取簪,大约就是受了崔清平所托。那只发簪我有印象,应该还在洛府。”

    崔恒听着,按着唇,思索着道“按着惯例,洛府应该早就被抄家卖了,那只发簪不知流落到哪里。”

    “抄家之前,官府会做清点,买卖时,官府会记录买家。我们只要找清点名录,就知道这只发簪的去向。”洛婉清早就想好了查的法子。

    崔恒一笑,放下手中杯子,笑着道“看来司使是胸有成竹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洛婉清无奈。

    “有个方向就好,那你现下拟一份去江南的请调函,我带你去司主那边说明一下。”

    洛婉清闻言点头,随后赶紧去写请调令。

    她匆匆写完,崔恒便起身,领着她一起往小院走去。

    洛婉清这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同时见谢恒,她不由得好奇道“你之前好像从未与我一同见过公子”

    “嗯”

    崔恒有些奇怪回头看她“我不能与你一起见他”

    洛婉清一愣,忙道“倒也不是,只是从未有过”

    说着,她自己声音便小下来,连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之前崔恒与她相处的时间本就不长,白日更是几乎没有出现,他总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从未有过同时去见谢恒的必要和时间。最近崔恒与她刚好都受伤,待在司里的时间多了,见面也是自然。

    她这么敏感,无非是她心里那点无端猜测。

    “你不会以为”崔恒仿佛是反应过来什么,拉长了声音道,“我是他”

    “没有没有。”洛婉清赶紧摇头,“我没敢这么想过。”

    崔恒闻言挑眉,只道“没这么想就好,不然,我要是没他生得好,你岂不是失望”

    “你生得好不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洛婉清不甘反驳,却又有些心虚。

    隐隐有高兴安心生了起来,让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崔恒轻笑一声,倒也没多话,领着洛婉清走进院子,躬身行礼“崔恒见过司主。”

    崔恒的身份明显比她高许多,见谢恒不跪。

    洛婉清却是不敢,她单膝跪下行礼,恭敬道“属下见过公子。”

    “来了”

    上方“谢恒”开口,语音与平日无异,但听上去要冷淡许多。

    崔恒抬手同她要了请调函,上前递给“谢恒”,平静道“柳司使如今已有了那东西的线索,想请调前往江南,还请司主应允。”

    “谢恒”不言,只打开洛婉清写的文书,认真扫过后,点头道“好,可需要人手”

    “谢恒”问在洛婉清心上,洛婉清立刻道“卑职打算带星灵一同前去。”

    星灵见多识广,手头功夫又好,如今与她关系不错,是她最好的人选。

    听到这个人选,“谢恒”倒也猛意外,点了点头,只道“此事机密,最好不要让人发现你在查,我会让青崖给你安排个合适的身份。你身上有伤,休息几日,伤好再走。”

    “是。”

    “下去吧,函书等我统一批过还你。”

    “谢恒”说着,将“请调函”放在一边,洛婉清得话,也不敢多说,只道“是。”

    崔恒也跟着行礼退下。

    等走出院子,两人一起回了小屋,洛婉清有些诧异崔恒还跟回来,疑惑道“你怎么跟着我回来了”

    “我昨夜睡得不好,”崔恒斜靠在门边,笑着看她,“能在司使这里睡几个时辰吗”

    “当然可以,”洛婉清扫他一眼,坐到桌边,随意道,“你去我的床吧,床上有床帐,你放下来挡住光,可以睡得安稳些。”

    崔恒本是打算就在桌边闭眼歇会,听到洛婉清的话,他不由得愣了片刻,随后便笑了起来“你让我睡你的床”

    “我不拘小节。”

    洛婉清知道他又在玩笑,打开东宫案子的文书,用笔蘸了墨“你若介意,我去换套被褥”

    “那就不必了。”

    崔恒转身往床铺方向走去,脱了外衣,大大方方往她床上一躺,翘着二郎腿扇着扇子笑着看向洛婉清“能得司使赐床,在下荣幸之至。”

    洛婉清回头瞟他一眼,也不多说,走到床边为他放下厚重的床帘,温和道“你把面具放下来好好睡,我不打扰。”

    崔恒知道她是在说她不会趁他睡熟打开床帘看他。

    他抬眸看她,就见女子抬手为他放下床帘,她缓慢消失在他面前,而后留下黑暗和余香。

    他扇着扇子躺在黑暗中,鼻尖馨香浮动,他睁着眼睛适应光线,看着床顶,漫不经心道“好。”

    听到这个“好”字,洛婉清也不多管他,低头开始审批星灵拿来的文书。

    外面是笔墨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崔恒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声音,原本用小扇扇风,也在无人时慢慢停了下来。

    鼻尖全是她的味道,是一种很清淡的花香,像是兰花混杂了些青草味。

    这味道让他有些躁动,又觉沉迷。

    他虽然性情不羁,但也读过些圣人之言,不敢在她床上冒犯。

    想了想,他抬手取下面具,闭上眼睛,同她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话说,你从宫里出来,为何突然就问起我塑骨之事”

    “我在宫里遇见个人。”

    洛婉清低头写着字,倒也没再隐瞒“他说他教了公子塑骨,我就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学的。”

    “自然是公子学了,造福大家。”

    崔恒玩笑开口。

    洛婉清一想也是,好奇道“这人到底是谁”

    “张纯子。”

    崔恒开口,说了一个洛婉清不太熟悉的名字,她隐约有些印象,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只能下意识道“谁”

    “八大宗师之一,张纯子。”

    洛婉清一听,便反应过来。

    之前她跟着柳惜娘背江湖上的事,早就背过。

    江湖格局,若论最强宗门,那分别是中原道宗,西域昆仑宫,西南圣教。

    中原之中,虽然人才辈出,但被众人认可的,其实只有八位,被称为八宗师。

    这八人,当年分别是张纯子、王清风、郑道初、崔清平、江枫晚、杨淳、姬蕊芳、谢悯生。

    后来崔清平离世,过了两年,谢恒斩杀郑道初一战成名,成为最年轻的八宗师之一。

    而后来李归玉回到东都,也与王清风一战胜出,补上了江枫晚的位置,名扬天下。

    八宗师多是世家朝廷供奉,唯独张纯子、姬蕊芳、谢悯生三人不屑朝堂争斗,单独在外。

    其中,谢悯生建了收留回头人的流风岛,但凡只要上岛之人,一律不问过去,但流放岛位置极为隐秘,一年只对外开放一次,手持流风岛发放的兰花令之人才能上岛。

    姬蕊芳则建立了幽冥谷,幽冥谷亦是不问世事,唯独只有一条命令崔氏人与狗杀无赦。

    独独只剩一个张纯子,既不受世家皇族供奉,又不开宗立派,一个人漂泊浪荡,据说在天南海北找儿子,找着找着就不知了去向。

    “我怎么会在监狱里看见他”

    洛婉清有些诧异。

    崔恒笑了一声,解释道“十年前,他刺杀圣上,被崔清平所擒,他被崔清平说服,觉得自己有罪,便自愿待在天牢,让崔清平帮他找儿子,一直到如今。”

    洛婉清听着,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道“所以,他教我的心法是好东西”

    “他教了你什么”

    崔恒询问,洛婉清便将张纯子教她的功法和用处说了一遍。

    崔恒听着,将她的功法想了一遭,随后道“他说得没错,你照着学就是。”

    “好。”

    知道自己得了好东西,洛婉清颇为高兴。

    崔恒听出她欢喜,摇扇笑道“走之前你还打算去做什么”

    “去看看郑璧月。”

    洛婉清说着,语气沉了下来“送她一程。”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但一想倒也符合她的脾气,崔恒慢慢摇着扇子“那顺便去看看谢夫人吧”

    洛婉清一愣,不甚明白“我去看谢夫人做什么”

    “她是我长辈,”崔恒语气带笑,“你爹刨人家的坟,你都不去道个歉”

    洛婉清闻言面色微赫,赶忙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当去道歉。”

    崔恒听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开个玩笑,”崔恒觉得困意涌来,淡道,“她生前便不信鬼神,还想让人待她死后一把火把她烧了,既然是奉崔清平之命来取东西,她又岂会介意我不过就是”

    崔恒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带你见她一面。”

    洛婉清听着崔恒的话,握着笔有些不知所措。

    她听得出来,这应当是崔恒很敬重熟悉的长辈,他带她见她

    洛婉清也不敢多想,干脆当不知道这些事背后可能的意思,低头批着文书。

    这一觉直接睡到入夜,崔恒醒来时,也有些茫然。

    他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警惕睡过,还睡了这么久。

    他愣愣躺在床上,许久后终于起身。

    听见床帐里的动静,洛婉清便知他醒了,没有回头,温和道“方才青崖来找你,让你若是醒了,过去找他。”

    崔恒坐在床上里,静默着听着这话,他突然有些抗拒,不想走出这方床帐。

    洛婉清见他不应,疑惑道“崔恒”

    “嗯。”

    崔恒听着她的声音,终于应声。

    他缓了缓,将那些留恋摒除,这才带上面具,从床帐中走出来,笑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说着他便穿上外套,一面穿一面玩笑道“多谢司使今日借床,”说着,他走到洛婉清身侧,看向她桌面上一叠文书,上下一扫,暗示道,“不知今日可有什么能帮到司使的”

    洛婉清闻言倒也没有委婉,直接将一叠折子推过来,干脆出声“这是御史台之前参我的文书,要我写回函,我笔杆子功夫不好,你帮我骂了吧”

    崔恒闻言接过折子,掂了掂,有些感慨道“若早知睡一觉要写这么多折子,我便不敢睡了。”

    “那再加一个药包。”

    洛婉清将一个药包拍到折子上,平和道“若是还睡不好,我再给你调调方子。”

    听到这话,崔恒轻声一笑,只道“不用调了,昨夜我不是头疼。”

    洛婉清担心抬头“怎么了”

    崔恒只瞧着她笑,却没说话。

    洛婉清后知后觉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崔恒见她反应过来,笑出声来,便揽了折子和药包,笑着走了出去。

    在她这儿睡过一次,崔恒便似乎是睡上瘾来,隔日又来。每日午时来她这里休息一个时辰,等青崖来抓,他才不情不愿离开。

    她倒也无所谓,随他过来。

    等了些时日,她身体好些,得空便会跟着白离学些杀人伪装的技巧。

    白离是顶尖的细作,也是顶尖的刺客,如今虽然身体不好,但经验十足,洛婉清与她对战,尤其是近战,几乎每次都能被她掐住脖子。

    白离体力不好,每日累了,洛婉清便陪她坐坐,听她说些谢恒过去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她是看着谢恒长大的长辈,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喜欢同她说谢恒。

    “公子的父母是青梅竹马,他阿娘是崔氏的长女,他爹是谢氏的嫡长子,说是世家联姻,但他们却是少有的恩爱,生了公子一人之后,谢大人便不愿夫人再冒险,只留了公子一个孩子。”

    白离说起以前的谢恒,面上就带了笑“他从出生起,就是东都璀璨明珠,年少又喜欢凑热闹,流觞曲水,清谈盛会,从来少不了公子,每一年上巳节,公子出行,那都是瓜果盈车,好不热闹。”

    听着白离的话,洛婉清有些想象不出来,只笑“公子还有这个时候”

    “有啊。”白离笑起来,眼里满是回忆,“而且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其实脾气坏得很。他从小就吃独食,护短,他五岁那年,带着他的猫进了宫,回头看见大皇子在扔他的猫,公子过去把猫要回来抱在怀里,转头就直接把人踹进了湖里,抱着猫就走了。当时闹得啊”

    白离说着,摇头叹了口气“后来道宗来说公子天赋极好,要接他上山,他大半时间待在山上。本来大家还想,去道宗这种地方,当磨一磨性子了吧结果没想到,回来之后,看上去脾气是好得多了,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世家风流的公子,就清谈会上,一句话不对,又二皇子踹湖里去了。陛下问他,上山学了什么规矩,他说,他所学,上善若水,心无方圆,随心所欲,当归本真。兴之所至,故而踹之。要不是公子当了司主,后来三殿下又失踪了,”白离心有余悸感慨,“三殿下怕也得进湖里。”

    这话出来,洛婉清倒有些遗憾了。

    她突然很想看看谢恒把李归玉踹湖里的样子。

    但只是一想,她便又想起张纯子说的话。

    “断其筋脉、摧其根骨、毁其意志、灭其精魄。”

    经历了这些,塑骨重生的谢恒,永远不可能是过去的谢恒。

    洛婉清嘲弄一笑,听见身后被青崖抓走的崔恒叹息哀求“惜娘,你把青崖暗杀了吧,我不想走。”

    她和白离一起回头,看着面色不善的崔恒,和笑意盈盈的青崖,忍不住扬起笑容,催促道“走吧,你还得为公子卖命。”

    崔恒深深叹了口气,认命跟着青崖离开。

    洛婉清回眸看向远山。

    她想,谢恒永远不会回到少年。

    就像柳惜娘,永远不可能再是洛婉清。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