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孙膑被推出营帐外时,不远处的演武场正传来震天的呼声。
军中每日皆是重复的操练,难得有趣事发生。一旦有什么新鲜事,这群骨子里爱看热闹的秦人,能爆发出远超训练时的潜能。
演武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包围了。
早已熟知军中上下的军师不用近看就能猜到,那些不安分的精英秦卒,除了最里层的还能规矩地坐在划定的场地上,外层的这些个虎狼,要不是有军纪约束着,早就不会是站着伸长脖子,而是搭起人墙,上演大军压境冲到内场去。
轮椅还在继续向着被声源包围的内场推进,孙膑藏在袖袍中的手不经意间又捏紧了扶手。
士兵们的热情不是假的,他们都在等着看秦接受考验。
轮椅上的军师眸中越发晦涩,心中许久不见的愉悦逐渐消失。他向来乐意看秦昭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并不意味他能忍受她成为别人眼中的乐趣。
尤其导致这乐趣的罪魁祸首,是他本人。
思及此处,孙膑越发想把那日写字条的毛笔折断。
他不该雀跃的,不该得知实现设想的途径上有秦昭参与,就脑热地将她拉进来。
孙膑从来不怀疑秦昭的能力,纵使她在逃亡的路上没有碰过一次兵器。
但让从未习过武的女性去练弓艺似想到什么,孙膑头疼地扶住额头。
他怕不是在鬼谷读兵书读傻了,或者一听她要来就走了神他是怎么敢让秦昭走武试的怎么就被嬴虔的“入营考验”带偏了呢
他的昭就算不动用脑中的巧思,就凭她神乎其技的医术,进个军营而已,哪里不能让嬴虔闭嘴
就算嬴虔不想闭嘴,他孙膑还能睁眼坐着让将军大人不闭嘴的
那可是昭啊,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昭。
“验靶。”
“报靶无误。”
“弓手校验,始”
孙膑被人推推肩,从自恼中脱离抬头。
桑冉站在他身侧,指着前方空旷的靶场兴奋地嚷嚷“快看,昭昭上场了。”
黑衣劲装,胡服制式,手有绑臂脚有绑腿,马尾于头顶高束,红色的发带垂落藏于发间,是她身上唯一的色彩。
明明没有粉黛华服、簪钗环佩,却难以让人移开目光;明明相隔甚远,只见背影,孙膑却能在眼前构建出她的面容。
弯弓,搭箭。
弦动,矢出。
演武场中简的箭靶上,草绳蒙面的靶盘中心正中一支箭。
“中的”
在军中射手的日常训练里,第一箭能射中鹄的,算不上什么惊奇。
若想以此服众孙膑瞅了眼嬴虔,果不其然,上将军坐在台上稳如泰山。
以孙膑对秦昭的了解,她断不会如此天真。
果不其然,还未等他将目光收回,校场上便传来士
兵们的低呼
“中的”
令官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中靶声,下意识偏首查验,震惊之余报出结果。
三息未至,三箭速发,校场上左中右三靶的红心上,稳稳地没入三支新的箭羽。
孙膑心中微愕,秦昭竟然练会速射了。
军师脑中迅速换算演练出结果三息三箭,如若不是要命中不同方向的箭靶,昭的速射还能更快但换靶速射三箭皆命中鹄的,心、眼、手三者,昭已经超越军中精英良多。
“快看啊,孙木头,我们昭昭什么时候会这一手了,真是漂亮”
桑冉听见报靶激动不已,冷不丁重拍了一把孙膑的肩。
世人皆惊叹秦昭的射箭精准,就连嬴虔也瞪眼前倾了身体。孙膑看的不在万物,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心脏的搏动声越响,血液流淌生热,兵家的直觉嗅到了通往新构想的万千可能。
究竟是为什么
胡服制式的简练衣着,似乎更贴合身体的舒展不对,即使有衣装的原因,但根由不再这里。
是箭箙和秦制的背式箭箙不太一样,秦昭身上的箭箙是悬在腰间的,狭长的桶形制式,似乎还有盖,倒是有几分游牧外族的影子在。
这种形状的箭箙很稳定、密封能保护箭支、取箭更便捷不,是为了保证在高速行动中射击
猜中答案的瞬间,孙膑抬眼,锐利的神光集中在秦昭身上,亲眼见到他猜想的验证。
他看到秦昭在射击位置对着不同靶位来回跑动,忽而骤停立射,忽而迅速蹲下射击,或是猛地转身拉弓弓永远那么稳,箭矢似乎只有鹄的这一个命中点;箭矢安稳地呆在箭箙内,永远在垂首可得的位置。
弓弩手绝不是这种箭箙的最终归处
如果它能经受住更强烈的颠簸而不遗失箭矢或减少箭支掉落,那骑兵才是它最好的使用者。
有了这种适配的箭箙,意味着骑兵能带更多的箭,那么这种兵种的杀伤力需要重新评估尤其在不远的伐戎之战上。
“中的”
一箙箭在剧烈的跑动、变换目标中迅速消耗殆尽。
箭靶上,只有少许箭矢略微偏离了鹄的。但在令官的判断里,依旧是能算正中的成绩。
一声比一声高亢的报靶因激动而逐渐嘶哑,它点燃了在演武场两边观看的士兵。
秦昭入营没有瞒着军中将士,他们原先对此嗤之以鼻,只把它当笑话和难得的乐子来看就比如来演武场的最内层是一圈盾卫,他们携盾来观,为的就是“隔绝流矢,守护同袍”。
老秦人直直落落的性子在军中展露无疑。他们的轻视是真的,但若能令他们折服,他们的钦佩与赞叹便不是假的至少盾卫们的盾牌早已躺在地上,被身后操戈的武士们拖去用手锤出声声喝彩。
桑冉推着孙膑来到观台上。孙膑与嬴虔对望一眼,虽未言半字,军师与将军的默契也足
矣让他们以眼神交流。
嬴虔不愧是粗中有细的武将,他或许所思所想未到那么远,但也早早发现秦昭腰身上箭箙的妙处。
孙膑点头颔首,给了嬴虔肯定的答复。
演武场上又传来一声惊呼,军师与将军瞬间别过脸原本以为结束的考较,未曾想竟是秦昭给的餐前开胃小菜。
孙膑看着秦昭眨眼间迅速卸下空空如也的箭箙,背弓转身向看台奔来。
他能看到她飞扬的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神采奕奕的仔细笑容,而后见她拢起二指置于唇间
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一声应答的马匹的嘶鸣。
他看见那匹陪着他们走完入秦之路的马飞奔而来,看她根本不示意马停下,直接速跑几步徒手摁住马鞍翻身上马,在依旧疾驰的马匹上取下马鞍上挂着的满箭的新箭箙装备在身,而后大笑着取弓勒马调转方向,再次向看台疾驰而来。
孙膑的心脏被这一连串操作弄得差点骤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在作祟,能让他的昭变得如此疯狂
秦昭又换了一种新制式的箭箙,坠在她腰间排开的箭尾如鸟儿展开尾羽,漂亮有夺目。
策马不停,她拉弓搭箭,在路过孙膑跟前时箭矢放出,破孔后随着她远去,留下的是清晰的中靶声。
彩
等秦昭再次调换方向路过时,她甚至不坐在马背上,倾倒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拉弓再次射中箭靶。
彩
第三次路过时,秦昭终于拉动缰绳。马匹得令,前肢因骤停二高高扬起。
她面不改色,就在坐骑嘶鸣的瞬间放箭。
马蹄重重落下,扬起浅褐的灰尘。她的箭,再次落在了靶心上。
大彩
孙膑脑中瞬间堆叠了万千讯息
为什么在新的箭箙里,即使剧烈行进颠簸,箭矢依旧稳稳不动;
原来昭的如此打扮,衣着是完全为骑射服务的;
马鞍不一样了,又为什么要做成高耸的样子呢;
昭脚上踩的、类似小铁环样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这个让她在马匹上保持稳定的么;
一闪而过的,马匹蹄掌下金属光泽的东西又是作何用处;
如此以来,骑兵的构建和应用,似乎要全数改写了;
他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眼里只能看到骑着马的姑娘,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的笑容如暖阳,唇齿摩擦满天的欢呼与喝彩掩盖了她的声音,但唇形的每一次变动,都似烙印般蛮横地闯进他的眼中,毕竟她是那么那么的耀眼
昭在说“先生,我会来你身边的。”
不是你等等我,不是你不要走,不是祈愿和请求,而是你随意走、随心行,我永远会跟上你的。
是无论你走那一条路,我都会在你身边。
胸腔里的温热似乎化作了流火,大概是太阳太烈,温度过高,以至于孙膑整个人暖得快要化掉。
昭和他是多么默契啊他只给了她一个“弓”字,她便知道他要在骑兵上做文章;他只给了她一个“练”字,她突然把他通往新战术设想的道路全部铺好了。
孙膑此生只有一个梦想,他必要报仇雪恨,抗魏诛庞涓。
这是他惨遭背叛、人生改偏后的唯一追求,但此刻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在鬼谷里对师父的大声宣告想要追求最极致的兵道,想做那个改变天下间所有战争规则的人。
他想起了身为孙伯灵的那个赤子,最至臻至诚的愿望。
孙膑闭上眼。
从与秦昭结缘的那刻起,她就织了一张网,而他似乎逃不掉了。
他只能把她的一切都收在眼里。
抬手,架弩,一气呵成。
眼、望山、靶心,扳机扣动。
弩箭破空急发
它劈开秦昭射在靶心的最后一支箭,箭杆受力分裂破开,弩箭牢牢将它钉在箭靶上。
孙膑追箭了。
正如他不语的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