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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非冉一人之力可为之。”
月行载着它的主人在远离军营的路上驰骋。秦昭望着前方桑冉挥鞭引路的背影,脑中不停地浮现出他在营帐里说的话。
从魏国到秦国,从初识到如今深交,秦昭不停地翻转和桑冉相关的记忆,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拒绝她。
或许这话的本意不是拒绝,而是桑冉他在以能力不足推脱。
皇天在上,这可是桑冉是最自信的墨家门徒,是连秦昭喊出“秦扫六合”的期愿都能“可试之”的同行者,是无论造物还是公务都无所不能的桑冉啊
这样的桑冉竟然退缩了,说自己一个人不行秦昭的脑子瞬间就短路了。
精工流水作业难道是比“秦扫六合”更高难度的事吗况且秦昭也不是只提理念,不给解决思路的人。在一起共事这么久,为什么这次桑冉连听都不听她的后文,就一句话堵死了她呢
虽然桑冉说得也没错。
依照秦昭的设想,她要变动的是整个秦国的军工制造业不是去制造一件优良的兵器,而是批量复制、产出一系列优良的军械。
这不是有一个桑冉再加一个秦昭就能解决的问题,不像推行农业改革那样简单,能支撑起这个计划的,必是海量的工匠投入。
非一人之力,非一时之事。
出来策马吹吹风,秦昭想通了梗在心间的郁结秦国的底子虽然不算坏,受制于历史的客观条件,却也没法满足她过于飞扬的宏图。
如此说来,确实是她天真了些。
一口气不能吃成个胖子,现下可是“奋六世之余烈”的起步,完成原始积累和蓄势或许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一定是秦昭自个藏不住情绪,在营帐内将心思都摆在脸上了,桑冉见她困窘低落才提议出来跑两圈散散心。
一路无言,他信任她的慧心,果然在颠颠簸簸的摇晃里自我开解了。
桑桑果然是超可靠的义兄呢。
秦昭笑了笑,恢复精神打马赶上他。桑冉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图,她想问问他是否另有欲达之地,毕竟看脚程,他们离开军营已经有快五里地了。
见身后的人赶上来,桑冉勾勾唇角,不等秦昭开口,又加一鞭,马匹当即又提了速。
秦昭的大眼睛里又再次装满疑惑。
“等等,桑桑,你是在闹脾气,还是我又哪里让你不快了”
“没有的事,昭昭。怎么,跟兄长跑跑马都不敢怕冉将你变卖么”
“我就算心甘情愿被你卖,桑桑你都舍不得卖我吧”
“哈,哪有的事没眼看的女弟,让冉心惊肉跳的妹子,还是趁早卖掉得好。”
秦昭见他面色深沉,愣着试探道“真、舍得啊”
桑冉也不做解释,伸手戳戳她的脸,张口就答“喏,不听话的女弟,冉引你离营,就是想把你卖个好价钱啊。”
马匹一个跳跃,跨过一从矮枝,速度渐渐满了下来。
两边开始有树冒出,不一会儿,依照桑冉的领路,秦昭随他拐进了桑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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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距离,不多不少,离军营刚巧正十里。
怎么装得凶神恶煞,秦昭一点没从桑冉身上瞧出恶意。眼前此番景象,倒还真有几分拐带的味道。
秦昭屏息以待,想看看桑冉如此动作,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呆瓜,小呆瓜来了,来了”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吓了秦昭一跳,她迅速张望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透上的桑枝晃了晃,一团黑影猛地向他们冲过来。
桑冉撇撇嘴,挡在秦昭前面,一伸手,就拦下了那团黑影。
在他虚虚握住的右手里,她看到一只鸟头钻出来,浑身动弹不得,只有明黄的喙张张合合。
“救命小呆瓜抓鸟了,救命”
是只会说人语的八哥。
看桑冉嫌弃又克制怒气的神态,他认识这只鸟。如果“小呆瓜”就是在叫桑冉的话,那八哥的主人和他的关系绝非一般。
是桑桑的熟人旧友呢。
秦昭这下一点紧张感都没了,开始愉悦第欣赏眼前的世界名画无所不能的桑大人被鸟狐假虎威欺负的模样实在太珍贵了。
“闭嘴,木头。某人够了啊,再不出来我可把它拆了”
“救命,小呆瓜杀鸟了,救命”
“再叫一声,信不信冉立马拔了你的毛。”
“。”
黑鸟张张明黄的喙,一声鸟叫都没跑出嘴。
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得适时闭嘴的八哥才好命。秦昭越发好奇它的主人,能养出这么活泼的八哥,一路又被桑冉藏得严严实实,接下来的会面怎能让人不心生期待。
“我说冉啊,为什么要跟只鸟过不去木头还小,你可不是当年的垂髫小儿了。”
身后的树枝被踩踏出声,秦昭猛地转身,隐蔽已久的人终于现身。
来人端着手蹲在高枝上,嬉笑晏晏地望着桑冉。八哥一见他就有了底气,竟在桑冉手里挣扎起来。
“放开木头吧,小师弟要见的是我嘛。”
笑若狐面的青年从树上一跃而下,闲庭信步地靠近他们。
“哈,许久不见,我得送点礼才说得过去啊,大、师、兄。”
桑冉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人,随手将鸟一扔,如同劲弩离弦箭,照着那张脸就是一拳过去。
“打起来,打起来看好戏,看好戏”
脱困的八哥挥挥翅膀,竟停在秦昭肩头,开始卖力地拱火加油喝彩。
“”
眼前是拳来脚去扭打在一团的俩人,身上还有只聒噪转播的八哥,只有秦昭在状况百出的当前一头雾水。
她歪歪头,有些后悔进了树林。如此深情厚谊的交流,实在没有她存在的必要。
“哎呀,小师弟如此热情,是想念师兄了吗只是这见面礼着实有些潦草了。”
“潦草用拳头招呼你,已经是堪比国礼待遇了,大师兄。”
“国礼那你把师父放哪呢不懂尊师尊长,小师弟是要吃苦头的呀。”
“可闭嘴吧你,还没见面就放你那破鸟喊我小呆瓜,同门爱被你丢狗肚子里去是吧”
等到俩人充分进行完友好交流,八哥早就喊累了,蹲在秦昭肩上正打瞌睡。近距离欣赏完一场武术竞技,她对墨家同门打招呼的方式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入秦边境那场刺杀里,秦昭后来才明白桑冉只身离去,是为了解决藏在林中的刺客。回想当时会和时桑冉的轻松,他的身手应当是非常出色的。但在刚结束的同门切磋里,尽管双方并非以命相博,“大师兄”明显是更游刃有余的那个。
或者用“逗小师弟玩”来形容会更贴切些。
十里开外,距离被拿捏。军中警戒对这位不知名的大师兄似乎形同虚设。
秦昭脑猜不到桑冉的用意,这个节点带她来见一位武力非凡的墨家门徒,能带出些什么变化
想做的事“非一人之力可为之”,即使多一个墨家大师兄,也不可能增加成事的变量除非大半个墨家来投秦了。
等等,墨家归秦
秦昭猛地抬头,顾不上冒犯了与否,死死盯着正在拂袖微笑的狐面青年。
青年察觉到她的视线,笑容越发深邃灿烂,令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想想来战国这些时日,历史线不说被秦昭搅得面目全非,至少它拐了个弯、变了个动。
恰好商鞅变法大方向上是契合秦墨理念的,加上有吕氏春秋的历史记载作证,至少秦惠文王时期,墨家巨子是在秦国的。
秦惠文王,那是嬴驷
她都把秦国提前引向奔向大秦的通途上了,墨家归秦提前些,也不算太夸张
秦昭盯着狐面男子的眼神越发热切了,呼吸被拉长。
那可是墨家不是一两个人,是好多好多的高级工程师和科研工作者,是可以改变一个时代科研水平的实干派大宝藏
这都不激动的话,非人哉。
青年点点正在喘气的桑冉,收获了他不耐烦的瞪视后,示意他看看被落在一旁的人。
桑冉回头,这才发觉他一上头让秦昭等了许久,倒把正事给忘了。
“昭昭,抱歉,某些人太招烦,没忍住”
桑冉挠挠头,面露纠结,似乎接下来的话令他羞于启齿。挣扎半晌后,他干脆把男人一把推到秦昭跟前,开诚布公。
“这是我大师兄,墨家巨子的亲传,你们自己谈。昭昭,若有能使唤他的机会,一定不要客气”
男人睨了眼不忘给他挖坑的师弟,不扭捏推脱,大方地向秦昭行了士相见礼。
“在下墨家门徒腹,向淑女
问好。不知淑女对秦墨一脉归秦如何看”
腹大义灭亲
秦昭脑中瞬间又把吕氏春秋去私复习了一遍。
桑桑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墨家大师兄,那是墨家下一任巨子
“淑女淑女”
“啥时候来包吃包住的话,你们能拖家带口全来吗”
桑冉叹气扶额,没眼见秦昭这副嬴渠梁上身、求贤若渴的肉麻模样。
腹被秦昭握住行礼的手,听她毫不见外噼里啪啦地说话,倒是被这热情的架势唬住了。
他见她藏不住想立刻拖人去干活的神情架势,终于放声大笑。
与先前的疏离狐面不同,这次是真诚的、开怀的、豪迈的笑声。
“淑女如此爽快,不问缘由就敢扬言接收我的议案,我们小师弟这次眼光倒是极好,能寻到如此对脾性的友人。”
“淑女放心。腹既在此处,其余两脉暂且不表,至少墨家相里氏一支,有巨子授意,意愿全数归秦。”
“奈何小师弟能力有限,来秦诸多时日,却无甚建树,只能劳烦淑女为腹做引荐。”
“巨子年迈,已同旧友在来秦途中。腹先行就事,待巨子至秦,必亲自拜会秦国国君。”
“腹心有疑虑,还请淑女为我解惑淑女越过君主拍板许我墨家归秦,是秦国不在意君臣间的僭越,还是已有十足把握令国君接受”
回想起腹狡黠着打趣她的最后一幕,秦昭心有戚戚,手里的提案顿时下不去笔了。
腹没有恶意,但他的话间接提醒了秦昭有一些话说出来,或许国君大度不在意,但朝堂背后的秦国根基们,却能把她的话曲解出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秦昭已不再是初来秦时关系简单、来去随意的自由人。
她现下为人臣子,墨家归秦一事虽撞上她的计划,但实际不是小事。此等学派大家迁徙,牵动着中原形势,绝不能越过国君定夺即使是言语上的口快也不成。
不过此番墨家来秦,只有其中一支。操作得当的话,也不会弄得兴师动众,惹得六国提前对秦国敲响警钟。
当初墨子死后,墨家三分。三支墨家各有侧重,各有所长,待人处事的脾性也各有区别
邓陵氏居于南,主要在楚地活动,也被称为“楚墨”。楚墨多游侠,他们提倡“非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仗利剑游走世间,以武力行侠义之事。
相夫氏居于东,主要在齐地扎根,以“齐墨”冠之。齐墨多学者,贯彻着“兼爱”的思想,专注治世学、逻辑辩论和理论学术。有意思的是,齐墨是三支墨门里最偏向儒家的一支。
相里氏居于西,主要在秦地隐世,外界叫他们“秦墨”。秦墨多匠人,尤其擅长科研发明,将图纸化作现实造物。这一支不仅传承延续了墨子奇技,最具政治眼光,而且藏得最深、声名不显,除非主动暴露,便一直大隐隐
于市。
腹和桑冉就属于相里氏。俩人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正正经经的巨子接班人,一个是只有师传名分的、不为外界所知的小师弟。
仔细回顾完墨家的相关背景后,秦昭不由地翻了个白眼腹说得好听,说什么“相里氏归秦”,搞半天自家大本营就在秦国既然连搬家迁徙的支出费用都省去了,根本就不用担心会触动六国敏感的神经。
秦昭合上新作的计划书,搁笔起身活动四肢。
将士的操练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在有序地运转。攘外必先安内,秦国欲将东出,必先平定边疆。本家周围隐患铲除了,才能杜绝累过下绊子引火作乱。
和腹作别之时,秦昭给了他和他身后的相里氏一点小小的考验。说是考验,其实也是敲门砖。若想登台一展风采,没有征服观众的演出可不行。
秦昭可以给秦墨牵线搭台,将最重要的观众领到坐席上,剧目演出却是要他们自己去争取喝彩的。
但看腹听清要求、拿走图纸还面色不改的模样,秦昭有些后悔要求可能定低了些,不能给国君更大的惊叹了。
算算日子,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不对,埋头编写新企划忙昏头了,原定的日子就是今天来着。
秦昭低声一句十足秦强调的咒骂,转瞬间大步掀开帘子出营帐。
外面热浪扑脸而来,秦军操练的号子瞬间拔高一个响度。秦昭一抬头,传令兵径直疾步向她而来。
“报,国君入营巡视,邀秦先生去主帐一叙。”
秦昭点头应许,连忙向将军营帐前行。抬头看看天色,肩负表演重任的墨家代表也快应约而至了。
她刚进入营帐,前方除开嬴渠梁,右边竟坐着卫鞅。
“渠梁应邀而来,阿昭为何愣门口不上前来难不成是被鞅给镇住了”
“昭昭,那你可要鞅回避一二”
秦昭嘴角抽抽,没来由地突然牙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