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撑着脑袋，默默地望着窗外。
窗外碧空如洗，流云像撕烂的棉絮。
他有些发怔，自己坐在船舱里，却飞在天上，问了那个耳背的老乘务员好多遍，他才以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口音告诉萧凛这是“飞空船”。
萧凛才十五岁，这个从小在沧州长大的孤儿从没见过飞空船，他认为自己家对门买豆腐的老大爷和整条街道的邻居街坊都没见过飞空船。
不过他已经见怪不怪了，萧凛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他至少能冷静下来。
萧凛移回目光，面前端端正正摆着一块木牌，正面浮雕着奇特的纹章，盾牌背后斜交叉倒插着两把长剑，盾牌上阳刻一个“神”字，缠着铁链。做工极其精致，看起来一般人做不出来，至少萧凛觉得街口的王木匠做不出来，王木匠的师傅也做不出来，王木匠师傅的师傅也做不出来……
这木牌虽然是个稀罕玩意，但沧州通商大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萧凛自小在这儿长大同样见过不少稀罕玩意，倒没把木牌太当回事，他其实准备把木牌卖了换米钱……如果他没看到木牌背面。
萧凛轻轻将木牌翻个边，再次确认自己没看花眼……木牌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萧凛同学，经过学院教务处的讨论一致认定，您已经达到学院招生标准，在此诚邀您入学，学院已派出飞空船三六四八号，请您在三日内准备好个人行李随身物品，届时登船，于九月一日准时到校报道——神学院教务处。”
萧凛眨眨眼，直起身子长出了口气，却差点撞到头。他头顶是行李架，木板斑驳污迹累累……这里就是所谓的飞空船三六四八号。
真是艘破船。
萧凛拿到木牌时差点就以为木牌是临街的几个混小子的恶作剧，但他知道这玩意是怎么来的。
三天前他上山砍柴，在一株杨树内发现了这块木牌，它嵌在树干里严丝合缝。
萧凛看着桌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木牌，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东西是怎么长进树里的……
“你还在看这个？”
萧凛闻声抬头，老乘务员站在身边，身材瘦削的老人，一头白发，萧凛看不出来他的年龄，脸上沟壑纵横皱纹密布，但精神矍铄，这是船上除了他以外唯一的人。
“是。”萧凛点点头。
“哎……”老乘务员坐在萧凛身边，“我说你啊……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么？”
“什么都想不明白。”萧凛摇摇头。
“录取通知书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老乘务员点了点桌上的木牌，“你被神学院录取了啊……这是好事啊。”
“这块木牌为什么会长在树里？”萧凛问，“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
“神学院里那帮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萧凛摇头。
“神仙啊……他们都是神仙。”老乘务员一拍大腿，“神仙把一块木牌放进树里还不是很简单？”
“这世上真有神仙么？”
萧凛见过唯一的神仙是城口土地庙里的土地，前不久临街的混小子们把那尊泥塑给砸了，也没见土地爷他老人家蹦出来教训那帮胆大包天的家伙。
“有……当然有。”老乘务员指了指头顶，“你以前见过会飞的船么？”
“没。”
“这不就得了……”老乘务员摆手，“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但它们并非不存在。”
“神学院是什么地方？”
“神学院么……是一所学校，专门培养神仙的学校。”
“培养神仙的学校？”萧凛一愣，“神仙都是教出来的么？”
“当然。”老乘务员点点头，“你听说过谁一出生就是神仙么？”
萧凛怔了怔，摇摇头。
“正因为没有谁一出生就是神仙……所以才需要一所学校来教他们。”老乘务员笑，“从这点上看，神仙和凡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同啊……”
“为什么我被选中了？”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老乘务员摇头，“神学院挑选学生的标准，怎么会让外人知道？或许你有什么地方让他们看中了……”
萧凛一怔，上下打量自己，一身粗麻布，普普通通。
“别看了……”老乘务员笑，他面前这个少年确实普通，老乘务员险些找不到自己要接的人，“他们又不会看你长得怎么样，他们或许看内在。”
“内在？”
“对。”老乘务员点头。
萧凛一头雾水，什么叫“内在”？
老乘务员笑，“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能被选中，就说明你有哪一方面超过常人。”
“超过常人？”萧凛摇摇头，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地方超过常人，神学院要收学生也应该收街口王木匠的儿子，他从小跟他爹学木匠练得一手好手艺，十几岁就帮父亲干活贴补家用，有时还会做些灵巧的小玩意，他才是超越常人……这么说来老乘务员应该接他才对。
萧凛偏头打量老人，心想这家伙或许老糊涂真的接错了人也不一定？
“神学院从不会看错人。”老乘务员拍了拍萧凛的肩膀，“年轻人嘛……就应该自信点。”
老人坐在他身边，头发花白，眼神明亮。
萧凛愣愣看了一眼老乘务员，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有什么地方超过别人……他突然觉得这张老脸看起来顺眼了不少。
“前辈……”
“嗯？”
“这船上就你一个人？”
“怎么会呢……”老乘务员笑，“不是还有你在嘛……我们是学院专船，不接外客。”
“我们现在是去神学院么？”
“是的。”老乘务员点头，“我们正在横跨中土。”
“横跨中土？”萧凛一愣，“那么远？”
“沧州在中土北部，神学院在中土南部……这个距离步行大概得一年，所以学院才会派飞空船去接你。”
萧凛有些发愣，他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神学院居然这么远，他至今为止离家最远的距离就是到沧州城的街角，萧凛每天在那儿卖他的柴。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神学院？”
“多久么……如果天气好一路顺利，大概要三天。”
“三天？”萧凛吃了一惊。
“三天是运气好，如果碰到坏天气打雷下雨什么的可能还要延长一天。”
“这……这么久？”
“我们是慢船……”老乘务员叹了口气。
“慢船？”萧凛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老乘务员点点头，偏头看萧凛神情有些无奈。
“有钱人们会租用快船，有些大户人家甚至能动用遁空梭，遁空梭我也就见过一次，是在南域，那玩意真快啊……‘嗖’地一下就没影了，你级别不够高……只能坐慢船。”
老乘务员眉飞色舞。
“级别？”萧凛开始怀疑自己的词汇量。
“如果是级别高的学员，学院会派出快船甚至安排专人护送。”
“什么样的人算级别高？”萧凛有一搭没一搭。
“级别高么……名门大户的子弟，绝世天才……你要么有个好老爹，要么有个好老师。”老乘务员解释，“学院重视这些人，对他们有优待，但一般的学生就没那么好的福气。”
“那我的级别呢？”萧凛既无好老爹也无好老师。
“你的么……”老乘务员指指四周，“看看这艘破船……就知道你肯定是最低的级别。”
果然不出所料……萧凛低头看着桌上的木牌，浮雕的“神”字，铁画银钩。
“别丧气，入学前的级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老人笑，“最多让你坐艘好船而已。”
船身突然一震，萧凛面前的木牌顺着桌面滑落在地。
两人都是一愣。
萧凛准备起身去捡。
“等等。”老乘务员按住萧凛，“船停了，大概是碰上路检了。”
“路检？”萧凛碰上了第三个不明白的词。
老乘务员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上前一步，作揖躬身，“中土支线慢三六四八号学院专船全体乘务人员见过巡查使……”
“仙界律法部十三法司交通司丙一级执法人员……”船舱内缓缓显现出人影，一身白衣，袖袍宽大，袖口衣领上缝着一条金线，“王宏宇奉上级之令在此巡查，请出示相关证件。”
老乘务员在怀中摸索，抓出来的本子花花绿绿一大把。
“嗯……通行证……运营证……嗯……”白衣人很年轻，眉目清晰。他正要上前递还证件，突然微微一怔，低头后退一步。
一块木牌躺在他的脚下，杨树木质年轮纹路细密，雕刻精致，居中一个“神”字。
“原来是学院专船……”巡查使抬头瞥了萧凛一眼，向老乘务员拱手作揖，“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老人躬身，“恭送巡查使……”
白衣人点点头，身影渐渐消散。
萧凛坐在座位上，望着白衣人消散的背影发呆，他亲眼见到这个白衣男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毫无征兆地消失，来去无踪的行迹超乎萧凛的想象，他刚刚还在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神仙……神仙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他是……”
“律法部的人。”老乘务员坐下来松了口气。
“律法部？”
“仙界一个极其庞大的部门……”老乘务员点头，“管神仙的人。”
“神仙还有人管？”
“神仙怎么就没人管了？”老乘务员撇嘴，“神仙没人管那不是要翻天么？”
萧凛听的一愣一愣。
“律法部就是这样的一个部门……下辖十三个分支，称为十三法司。”老人说，“这帮人什么都管，上到触犯天条下到鸡毛蒜皮……事无巨细……刚刚那个人你注意到了么？”
“注意什么？”
“他的衣服……他一身白衣，袖口有一条金线……”老人问，“对不对？”
萧凛点点头。
“他只是个小小的交通司丙一级巡查使……”老人说，“只是个跑腿的，如果你以后遇上黑衣的巡查使，就要注意了。”
“黑衣的怎么了？”
“黑衣是乙级巡查使。”老人说，“权力绝非一个小小的丙级可以相比，乙级之上还有甲级……不过你不太可能会遇到……整个十三法司都没几个甲级巡查使。”
“甲级是什么颜色？”萧凛初次接触这些属于仙界的人和事，表现出十足的好奇。
老人皱眉，“红色。”
“还有……刚刚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是啊。”萧凛点头，“突然出现在船舱里又突然消失……”
“瞬身之术而已，很低级。”老人起身拍拍萧凛的肩膀，“你以后也会学……我去看看船舵，你好好休息，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萧凛望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门口，低头看向桌上的木牌，还是那个‘神’字，萧凛隐隐感觉这个字有些刺眼，他转头看向窗外，窗外仍是流云飞逝千篇一律，萧凛深吸了一口气，将木牌收进怀里。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但至少现在看来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