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走廊尽头一间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
靠墙立着一排白色的柜子，剩下靠窗的空间摆着一张白色的小小的单人床。五六件白大褂拥挤地挂在门后一排挂钩上。医院的每一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整齐划一的简单，素净。
何灿简单漱洗了一下，关了灯就上床了。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能睡沉，吃的饼搁在胃里，像压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没多会，楼下120的出诊的讯号声在安静的黑夜里突兀地响起，渐行渐远，惹得何灿仅存的一点睡意也消失了，干脆坐起来开始在手机上儿科专业网站上浏览资料。
医生是社会很特殊的一个群体。
这个职业的危险在于它不给任何人犯错的机会。因为它面对的是不可重来的生命。这决定了不是一般人可以从事的职业。它选择的都是学校里学习能力出类拔萃的孩子。
学海无涯，她（他）们从走进医学院的第一天开始就懂了。
这些孩子在人类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浩瀚无边知识海洋里遨游，即使游得精疲力竭，也不能回头。游得好的，游了几十年后就成了名医；遇到运气不好或体力不支的，中途或被病人殴打或被工作累死。少数聪明点的，早早上岸了，离开这个行当。
何灿在儿科上班以后慢慢开始体会到这个职业的风险，心里总是惶恐。一个人值夜班的感觉，就像被丢到原始森林里探险者，你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凶禽猛兽正张着嘴虎视眈眈在密林深处等着你，你只要记得你必须做的，就是鼓足勇气小心谨慎地往前走，当每天早晨阳光照到科室墙上的挂钟走到八点钟位置，你就胜利了。
这样的探险，一星期一次；持续终身。
为了消除恐惧，她很自觉地把所有的业余时间给了专业书，上网不打游戏，也不逛淘宝，只上几个医学网站和专业的QQ群。
只有在那些专业群里和同行们在一起，她才会觉得踏实。
在那些群里一大堆的和她一样甚至比她还用功的同行白天黑夜陪她，她（他）们相互学习，互相交流，惺惺相惜。
今夜的病房祥和安宁得如窗外的夜色，孩子和陪同的家长都睡着了，间隙会听到几声迷迷糊糊的哭声，很快就也恢复平静了。
夜露重了，何灿裹紧了被，睡意上来了，关了手机准备睡了。王晓雪开门进来，说21床的家属说孩子不舒服，让何灿过去看看。
何灿拿上听诊器赶紧过去。21床今早才来的。腹泻治疗后病情已经基本稳定。
走廊灯照在雪白的墙壁上，反射出同样炫白的光，细碎的脚步声，在静静的过道里听着有些刺耳。
“怎么了？”何灿走进去病房轻声问道。这是个普通的三人间，21床就在靠门第一个床位。病房其它人应该都睡了，只有21床的小女孩在床上动来动去，烦躁不安。年轻的妈妈在床边正在轻声地哄着孩子，一脸困倦不堪。
妈妈抬起头，忧心忡忡望着何灿：“何医生，丫头饭吃的挺好的；拉的次数也少多了；就是刚才晚上这组液体输上没多久，她就又开始闹，总说手疼。”
是个很细心的妈妈，从早上送孩子来眼睛就没离开过孩子。何灿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何灿掀开女孩的上衣，轻声说：“乖乖呀，阿姨给你检查一下，好吗？”孩子闭着眼不理她，身体仍不停地扭来扭去，一点没有配合的意思。
何灿查了体，又仔细研究了孩子白天的化验单：“目前看起来没什么。可能是这组药里有氯化钾，这个药是用来纠正腹泻时电解质紊乱，它会刺激血管壁，输进去孩子会感觉疼。这很常见，我让护士再输慢一点。接着观察吧，有什么事再叫我！”孩子的妈妈点点头，“谢谢医生啊。”
刚回到值班室，就接到易欣的微信。
“这么晚了还没睡？我正值班呢。”
易欣穿着睡衣，脸上敷着面膜，在手机上回复：
“明天陪我逛街。打折季到了，你短信没收到吗？我们多久没见了，别一天到晚泡在科室里，你都泡的快发霉了，出来见见阳光吧。”
“知道了！不过明天12点之前别给我打电话，我要补觉！”
“下午才去？不是吧，小姐！你久了不逛街不知道行情了？！那码子等得了下午吗？早被人抢光啦！姑奶奶呀，求求你啦，10点怎么样？”
两人正在微信上讨价还价，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锐的喊声划破平静的病房：“医生！医生快来呀！”
这是值班医生最害怕听见却不得不面对的声音，何灿心像被什么一下紧紧揪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弹了起来。
打开门从值班室跑出来，正看见21床的妈妈远远地在走廊另一端满脸慌张边地边喊边跑，：“医生，孩子，孩子，抽风啦！！”
“啊？！”何灿立马跟着妈妈一路飞奔跑进了病房。王晓雪也紧跟着跑了过来。刚才还算平静的小女孩此刻在床上四肢抽搐，两眼上翻，口吐白沫，牙关紧闭。妈妈扑上去抱着孩子开始哭了。
“孩子以前这样发作过吗？”何灿赶紧拉开妈妈，把孩子的头往一侧偏。孩子上牙紧咬着下唇，已经咬出深深的印痕，嘴角白泡不停涌出来。
何灿看了看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孩子的下唇已经被咬变形了；情急之下，她一咬牙把自己手指伸进孩子的嘴里，避免孩子咬伤自己。
“啊---”伸进孩子嘴里的手如同被门轴夹住一般痛得何灿忍不住惨叫一声，脸上肌肉跟着孩子一样剧烈抽搐：逞什么英雄呀，她在心里狂骂自己两百遍。
“别哭了，孩子以前发作过吗”何灿缓过劲来，忍住痛，吼了正在哭的妈妈一嗓子；孩子妈妈怔住了，傻了似的，呆呆看着何灿。
“快想想，以前发作过吗？”何灿有点扛不住了，手被孩子咬得她得脸都有点变形了。
“纱布，纱布！”王晓雪总算把纱布和压舌板拿过来了，何灿一把抓过纱布和压舌板，塞进孩子嘴里；手从孩子口里抽出来一看，手指上已经被咬起了两排绯红的牙印，血丝从咬痕上慢慢渗出来。
“三个月前丫孩子发热时也这样过，当时医生说是高热惊厥。”妈妈突然想起来。
“好，下医嘱，有既往史，考虑为癫痫发作，给予安定15g静脉注射。”站在病床前的何灿，盯着孩子，大脑只有那么几秒钟的短暂的空白，很快就进入紧张运转状态。
王晓雪很快建立静脉通道，药一滴一滴流进进入了孩子手臂上微微发青的血管里，牙关紧闭的孩子的孩子在何灿紧紧按住的双手下剧烈抖动着。病房里的白炽灯很亮，灯光下的孩子小脸惨白惨白，何灿的脸也苍白得没有任何表情。
一秒，两秒，三秒……孩子慢慢地停止抽搐,四肢渐渐软了下来。紧紧盯着孩子的何灿刚松口气，突然发现不对，孩子嘴唇突然变得青紫，面色如死灰一样难看。
心里大叫不好，急忙俯下身检查，孩子心跳骤停，她扭头对边上候着的王晓雪大喊“急救车，快！快！”边说着一下翻身上床骑在孩子身上开始对孩子进行心肺复苏。
孩子的妈妈吓得在一旁哇又开始大哭起来。
王晓雪转身急忙到抢救室拉抢救车，何灿手里不停地胸外按压，她闭上眼睛，教科书急救的章节的那些一条一条浮现在眼前，从书里飞快跑进她的脑海里。按压，吹气，按压，吹气……混乱而空洞的病房里，何灿听得见王晓雪远远的打开抢救室的门，奔跑过来的急促脚步声，抢救车划过光滑而坚硬的地面刺耳地哗哗声，连同输液管里的液体轻微的坠落声也疯狂放大，刺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如同电影里的的慢镜头，虚幻不真实，漫长而难熬。
好在王晓雪终于回来了，把她从电影镜头里拉回来到眼前这个真实而残酷的的世界。
“可拉明0125g，肾上腺素05g，静注。”何灿立刻下达医嘱。
王晓雪麻利把药注射入孩子的体内。
何灿手里仍一下一下按压顽强地继续着心肺复苏，精神高度紧张外加平时缺乏锻炼，何灿额头满是密密匝匝的汗珠，呼吸越来越粗重。可她无暇顾及，咬牙坚持着。
孩子的妈妈已经吓傻了，满脸是泪，一会看看孩子，一会看看何灿，手捂住嘴牙咬得紧紧地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来-----害怕一出声就影响何灿的抢救。
孩子的命就在她手上。
一秒，两秒，三秒……输液管里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流进了孩子的血管里，何灿恨不得自己也化做液体流进孩子的身体里。
慢慢的，孩子的脸色终于像期待中一样由青变白转红，抽搐的肢体慢慢松软，嘴开始蠕动了，呼吸也明显感觉到了。生命的体征总算又回来了。
何灿汗流浃背地长长吐了口气，太阳穴的血管剧烈地搏动，她如同在深海里憋了半个世纪，终于能够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拿起听诊器听了一下，孩子的心跳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呼吸平稳，脸色红润。
何灿停下了按压，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如同跑了一场马拉松比赛。她压抑住的疲惫语调，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安慰旁边那位一直惊恐万状的妈妈：
“好了，恢复正常了，暂时没什么啦；抽搐引起了并发症。”
何灿的轻柔的话语如一根救命稻草把这个饱受惊吓的妈妈从地狱重新拉回了人间。
“谢谢您…谢谢您，医生。”孩子妈妈的嘴唇抖了半天，好不容易吐出这两个字。接着扑过去紧紧抱着床上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压抑太久的哭声在这混乱不安的病房有股让人有股释放的痛快。
这时，何灿才发现门外已经聚了不少患儿的家属，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家别围着，快回去睡吧，别影响孩子休息。”何灿在病床边一直站着，直到孩子平静地睡着了。
孩子的妈妈坐在床边旁边异常地安静，不说一句话，只是抚摸孩子的双手不停地微微颤抖着。
“何姐，我给你处理一下手吧。”王晓雪过来加液体，把何灿拉出了病房。
处理完手上的伤口，何灿独自回到值班室，关上门，靠着门，才发现自己连站的力气也没有；她顺势坐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她逼着自己思考：癫痫诱发呼吸心跳骤停？电解质紊乱诱发癫痫？还好，总算抢救回来了，否则……不敢往下想，看看手，手上的血印鲜红狰狞，何灿呆呆盯着看了一会，突然拿起她的手机给自己的手拍了照，发在微信上：因为抢救病人而被患者咬了，手上血印记录我残酷的青春。
朋友圈很快就就有了多条回帖：
苦逼的孩子，你已经了解医生这个高危职业了吧，该转行就转行吧。现在只是咬一口，将来可能等着你的就是一刀。
这该是工伤！找你们院长讨药费去！
人咬你一口，你却不能咬他一口！人与人就是这样不同。认命吧。
正看着回帖，听见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王晓雪又在外面叫起来“何医生，收病人啦！”
“知道了！”何灿回应，疲倦地挂上听诊器，开门出去，心里祈祷着不要再来这样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病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