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边聊边查房。21床孩子的妈妈从病房走出来,正碰到何灿。
何灿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她勉强笑了一笑,头不自然地低下去,眼神似乎在刻意地回避着何灿。
这时何灿注意到她两眼球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眉头锁着,看起来被什么事弄得心烦意乱。
何灿觉得有点奇怪,叫住她询问:“丫丫今天还好吧,我还要一会才过去,没发现什么异常吧?”
孩子妈妈摇摇头,低头沉默了几秒,抬起头轻声地对何灿说:“何医生,我们谈谈好吗?”
两人来到楼下医院的小花园。上午病人都在输液或做治疗,花园里除了她俩一个人也没有。
初夏,正是草木最繁盛的季节。一小丛一小丛的黄色的月季,紫红的三角梅,还有几株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绽放在草丛里中,花朵随风微微颤动。绿色的草坪因为昨夜刚刚下过雨愈发郁郁葱葱。
何灿很少能在早晨来小花园散步,看惯了单调枯燥的白色病房,眼前的水彩画般清新的景致让她心情大好。
两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间。丫丫的妈妈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何灿看了看时间,终于忍不住了:“丫丫妈妈,不好意思,还有很多病人等着我查房。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吧。”
一直低着头的丫丫妈妈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让何灿突然预感到这次谈话绝对不轻松。
“对不起,何医生,”丫丫的妈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很艰难地说着,她似乎在整理满脑子混乱的思路想要把它理清,因此她的语速很慢:
我前天晚上看见你被丫丫咬了以后,我就一直很担心,一直在纠结。我知道我应该当时就马上告诉你的,可你体谅我,我不愿让丫丫受到大家的歧视。你的手被咬出了血,我害怕你会被传染,我很担心,你是个好医生,才救了丫丫的命,觉得对不起你。这两天根本睡不着觉,所以今天我还是必须要告诉你……”
何灿脑子里开始飞快地转,丫丫妈妈语无伦次的话很快被她大脑组织起来,她一下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说,丫丫有传染病,什么病?”何灿的心脏突然不祥地跳动加快起来。
“我不敢肯定丫丫有。我的老公是艾滋病的感染者,发病以后他就离家出走了。我被他传染上也是携带者。丫丫我不敢带她去查,我怕我接受不了现实,她应该……”
丫丫妈妈说着说着已经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了----何灿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摔倒。
当时自己的手是出了血的,有破口的,孩子的唾液肯定进入血液里了。如果是携带者,病毒量不会特别多;可如果已经在发病期,病毒量会很丰富的……当时孩子的口腔有出血吗,没注意,当时那种抽搐的状态,多多少少应该会有吧……
何灿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从白大褂里拿出手机,开始拨号,手指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喂,你好,小张吗,那个儿科21床的血标本还在吗?”
“我是何灿,麻烦帮我加查一下术前四项,好吗?前天晚上我的手指被21床咬出血啦。对呀,有点不放心。谢谢你啦!”
接着又拨通了传染科的电话:“你好,我是儿科何灿,我被疑似AIDS患者传染,需要马上阻断。”
何灿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抬起头,注意到小花园外的停车场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黑色的车,正是永生会所的,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正把一个白布蒙着的担架塞进去。
何灿突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以前何灿没事从来不轻易进传染科,她常常开玩笑说,那是她的“禁地”。就是如果会诊,她必定口罩帽子武装齐全。
现在何灿,她什么装备也没戴,坐在她以前坚决不会坐的传染科塑料蓝椅子上,表情呆滞地望着过来过往的人群。
就几分钟,没有任何先兆,一向洁身自好的她就突然成了一名AIDS疑似感染者。而且传播的途径很凶险的。
你上一秒还在旋转餐厅欣赏美景,下一秒你就被人从窗口推了下去。
这落差大得让何灿都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人生真是无常。
她坐在塑料椅子上,开始回想她二十八岁短短的人生:从幼儿园到研究生,读书就花了漫长的二十四年,没有国外旅行过,六百元以上的衣服都没穿过,恋爱的味道还没品尝过;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孝敬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妈,自己走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过呀……。
何灿想着想着眼睛就红了。
化验室已经在加急查血液样本了。
熬到中午,传染科墙上挂钟分针转了两百多圈后,何灿终于接到了化验室打来的电话,在按下通话键的一刻,她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很快何灿挂断了电话,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呆坐着望着前方。
传染科的宋琳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关注地看着何灿,看见何灿的表情,心里不是滋味,满脸同情跑过来抱着她,“没关系的,我们一定给你用最好的药阻断病毒。”
“那孩子没病,没病!是她妈她爸有病!”何灿突然跳起来,紧紧抱住宋琳:“我没病!没病!你可以放心地抱我!差点把姐我吓死了!”
“好,太好了!没有传染上就好!放心你有病我也会抱你的!”
宋琳轻轻拍着何灿的背,让她尽情地宣泄着压抑了一上午的情绪。在传染科呆了这么久,见过了那么多AIDS的病例,她太能理解这种死地重生的感受了。
“等等,等等,我得赶快去告诉给那孩子的妈,她的孩子很健康,没有被她们传染上!”
何灿松开宋琳,全身轻松地笑了,她要赶紧去给那个可怜的妈妈报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在黑暗中挣扎了那么久的可伶的妈妈,在她一团漆黑的生命里她总算可以看到一缕阳光了。
她的孩子没病,这应该是她,也是那个把她传染上病的老公活下去的最大的希望了。
感谢上帝,他没有完全闭上他的双眼,他仁慈地给孩子留了一条缝。
下了班,何灿没有回表姐家,一个人跑到市里最高档的西餐厅点了红酒,牛排,大虾……一个人美美享受了一顿对于她来说绝对是奢侈的晚餐。
结账的时候,账单上的数字让她吓了一跳:一千八。
她拿出钱包看了看,红色的只有六张。原本以为六百块钱怎么也够了呀。外面快餐店的牛排也就几十块呀。
怎么办,工资这个月还没到账呢。何灿有些为难地看着账单,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服务生很礼貌地提醒她:小姐,我们这里可以刷卡的,信用卡也可以。
高档餐厅就是人性化。
何灿故作镇静地拿出信用卡,输了密码。然后拿出手机,多角度给餐厅来了个特写,发到微信圈:
红酒,牛排,大虾,豪华餐厅,你值得拥有,哈哈,一次就好。
出了餐厅,她坐在大街的椅子上,满足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流,她真想对他们大喊:
活着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