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县的风俗,从年三十到大年初三,午晚饭之前必须要先放一挂鞭炮。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李铭山知道,又是午饭的时间了。他欠了欠身子,左手从床头柜上把手机抓起来,右手在枕头底下划拉出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低。
手机果然响了起来。
“哥,没有,昨晚十一点就睡了。”
“嗯嗯,好好,现在过去”
放下手机,李铭山伸了伸懒腰,顺带打了个哈欠,连眼泪都挤了出来。房间里有点暗,酒店的窗帘比较给力,只在缝隙中透出一线光。电视里似乎在放着一台晚会,映得天花板上的光影明灭不定。空调突然间嗡嗡嗡起来,一会又开始沉默。
他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双人字拖,踢踢踏踏地出了门。
今天是大年初三,大堂里没什么客人,显得格外空旷,前台的小妹可能在低着头玩手机,只露出一根马尾。听到脚步声,马尾动了动,露出一张活泼的脸。
“山哥,恭喜发财!”
“恭喜发财,没有红包。”李铭山心不在焉地在前台的糖果篮里东挑西捡。
“讨厌!今天还续住吗?”
“续吧。”他剥开一颗怡口莲,正要往嘴里丢,又停了下来:“还是等我吃完饭再说吧,记得把房间打扫一下。”
“知道了,欸,糖果纸别乱丢啊。”
“中!”他把糖果纸团成一个小丸子,屈指一弹,小丸子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撞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筒:“走了。”
“拜拜。”
走出酒店门口,太阳很大,李铭山不由得咪起眼睛,好一阵才适应。他抬起头看看空空荡荡的停车场,找到了那辆孤独的黑色起亚,心中略定了定。
哥哥李书海的家离酒店不远,其实就在移通的石城通讯基站里。十年前,移通公司在海宁各市县建了不少基站,需要有人值更看守,李书海就是其中一员,月薪九百。让一名大学生领这样的薪水,当时的经理也觉得过意不去,承诺一有机会就调,但一直到现在,李书海都不知道机会是谁。
石城基站除机房和发射塔外,还盖了两房一厅的平房,反正地方够大。李书海结婚的时候,咬咬牙和家里商量,把原本的房子卖了,送了彩礼,办了酒席,剩下的钱在旁边又加盖了一间房。当时以为这里可以长久地住下去,即使没有房产证也无所谓。谁知后来移通公司升级设备,基站不再需要固定人员看守,所有人员都与公司解除了合同,但李书海的房子还是继续住着。
“没事,当初盖房的时候你打了报告,总部也批了。”现在的经理安慰他说:“你就一直住着呗,反正没人让你搬。要是有人……”
“除非我死了!”李书海一饮而尽,瞪了弟弟一眼,又把酒瓶抢过来。
李铭山边走边想,无数的念头乱七八糟地交织着,走进了基站。挂锁敲着铁门,发出清脆的声音,惊动了正趴在院子里乘凉的大黄。它努力地抬起头,摇动尾巴,啾啾啾地呜咽着,上个月它被下了药,好在够谨慎,吃的量少,虽然眼睛瞎了但总算捡回一条命。
走进客厅,李书海打着赤膊,一只脚撑在木沙发上,另一只脚架在茶几上,正喝着茶。
“来了,吃饭去吧,就剩你了。”
“嫂子呢?”
“上班去了,过年人多,场子里人手紧张。”
“那……妈呢?”李铭山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了一句。
李书海拿着茶杯的手一滞,又慢慢地送到嘴边。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我也要上班去了,这几天网吧生意好,老板让我们加班。”
说完,放下茶杯,抓起沙发上的T恤就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左手用力地挥了几下,仿佛要阻止李铭山再说什么:“别忘了给老爸上柱香,我今晚通宵,你嫂子会回来做饭。”
上完了香,李铭山轻轻地推开一扇房门。屋里排着相对的两张大床,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空间,两张床的中间,是前后相对的两张椅子,母亲正靠在椅背上,架着腿,看着电视里咿咿呀呀演着的地方戏。一见到他,脸上的皱纹都活动开来,笑眯眯地坐起身。
李铭山一阵心酸,阿妈才六十,就已经老成这样了。他走到床边坐下,慢慢地帮她揉捏腿脚,问道:“妈,您的腿现在还好吧?”
“走慢点还行,膝盖会痛,蹲也蹲不了。”母亲看着李铭山,笑着说:“不过养点鸡、种点菜的都没问题。”
“对了,你回去的时候带一些菜给你领导啊,我的菜都是不打药的。”
“你在宁州自己住,公司有没有饭堂啊?”
“不要在外面吃啊,外面的东西不好,又贵。”
“妈!”李铭山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头,放平了声音,问:“过年过节的,为什么不和哥哥他们一起吃饭呢?”
母亲脸色一沉,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似乎怪他在年节的时候提起这种不开心的事情。
“平常怎么样都无所谓,过年过节的,一家人都不在一起吃饭,这”
“什么一家人?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是怎么对我的吗?话都不说一句!”母亲终于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你大哥也是糊涂,当初我和你爸那么反对,他就是要这一个,那么多好妹仔,死都要这一个。”
“可是嫂子对我们都很好啊。”李铭山忍不住争辩说:“生不了仔,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原因,医院的检查报告说哥也有问题啊。”
“你懂什么呢?”母亲认真地说:“你什么都不懂!总之,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没这么好命能当她的婆婆。”
“妈,要不……”李铭山迟疑了一下,说:“要不你来宁州和我一起住吧?”
“不行的,你又没有房子,也没成家,妈怕影响你。”母亲摇摇头,缓了口气,说:“我们家本来就穷,还要和婆婆一起住,没有妹仔会愿意的。”
“你二姐今年分到经济房了,五月份就可以装修好,到时我们就一起搬出去,反正大陆仔对我也很好,囡囝也离不开我。”
“姐夫同意在这里买房了?他家里的老人怎么办?”
“大陆仔的生意在这里,再说亲家公婆也不习惯这里热。”母亲笑着说:“他亲口对我说的,反正平时还有两个阿哥在照顾,最多就是过年的时候回去一下。”
“买房子用的是你姐姐的钱,我也出了一点。对了,宁州那边的房子贵不贵啊你阿姐的房子两千多。”
“那边的房每平方最少一万以上。”李铭山有点垂头丧气:“原来有经济适用房,大概三四千,现在只有限价房,也要六七千左右。”
“这么贵啊?妈这些年也才存了一万多。”母亲吃惊之余,叹了一口气,说:“那只有靠你自己了,你大哥二姐都帮不上忙。”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大把机会。”
“对了,这个给你。”母亲从手上褪下一只玉镯,递给小儿子,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了没,妈就只有这个东西可能还值点钱,要是有哪个好妹仔不嫌你穷,你就把这个给她吧。”
“有一年清明你没回去,大家觉得祖宗们的坟隔得太远,不方便拜祭,就商量着把坟迁到一起。这个就是捡骨的时候挖出来的,不知道是哪一代太婆的坟了。挖出来一些金银铜钱,还有几只玉镯,好的都被人抢走了,剩下这个没人要,我就花了一百块钱收下来。”
“这个应该是好东西来的。”生怕小儿子不在意,母亲详细地向他解释:“一开始整个都是灰的,摸上去有点磨手,我带了这些年,慢慢地就变光滑了,还有里面,你看,颜色都开始变绿了。”
虽然李铭山很坚决地推辞,但母亲充耳不闻,她用一块绒布将玉镯包起来,并嘱咐他贴身收好。
菜已经放凉了,李铭山独自坐在饭桌前,母亲终究没有出来,好在她还能够接受小儿子的孝心,让他煮了一碗面,只允许放几棵青菜。因为菜是自己种的,而冰箱里满满的鸡鸭牛羊肉是“人家”的。
外头陆陆续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那是李铭山从小最爱闻的,记得父亲曾经说过,那就是“年”的味道啊。可是今天他却觉得有些呛鼻,不仅年的味道他感受不到,就连家的味道也已经荡然无存。整整一年,他一心想着多赚点钱、多攒点假,并在年三十前赶回家。可是回家之后的种种感受,让他就像在台风天里被吹飞了雨伞一样,从头冷到脚底板。
姐姐姐夫回江西过年,母亲与嫂子势同水火,哥哥又一天到晚死气沉沉,而自己回家了居然还要去酒店开房过夜,同学死党又大都不在,这个年过得真是一言难尽。新出的梗米似乎没有蒸熟,他嚼了很久仍然哽在喉头,努力了几次都无法下咽。
他终于心灰意冷,拨通了一个电话:“喂,诩哥,恭喜发财。”
“呵呵,大家发财,怎么样,家里都好吧?”
“……诩哥,我今天回去。”
“着啥急啊,过了十五再回来吧,人事那边我都安排好了。”
“没事的,我不用车,你放心开好了。”
“怎么了?”
“那就回来吧,我让嫂子做你的饭。还有,西线高速修路,有一段得走国道,路况不好,你一个人小心点开。”
大年初三的国道上没什么车,十年车龄的起亚远舰嘶咙着,车身被一个个小坑陷下去又弹起来。飞驰在路上,听着很老很老的一首《蜉蝣》,李铭山把方向盘交给右手,左手随着齐秦清冷的歌声在打着节拍,心神有些恍惚。他想起母亲满脸不舍又故作轻松的神情;想起哥哥从手机中传来的近乎敷衍的告别声;想起姐姐的责怪,并要他保证会经常打电话回家。这些思绪参杂在一起,“究竟我/应该属于哪个感情世界里/的蜉蝣”,莫可名状的伤感和一丝丝绝望慢慢升腾起来,不断翻涌,撕扯不开,压抑不住,一块写着“前方施工,道路半幅封闭,请减速慢行”的告示牌就这样被他忽略了。
海宁环省高速全线贯通之后,仍然还在国道上跑的车子除了重型货车外就是一些支线客车,为了多挣些钱,基本上没有不超载的,在各路神仙多快好省地进行超载大业的竞争中,国道路面千疮百孔,一些路段连自称越野之王的陆巡都要小心腾挪。今年不巧正赶上西线高速分段封闭维护,国道重新又变成连通南北的交通大动脉,众多车流纷纷涌入,一度发生司机大佬们集体在车里比赛打苍蝇的雅事,反正前面车无数,后面无数车。养路工人更是叫苦连天,这里铺点砂、那里填个坑,今天打个补丁,明天动点手术,一些重点路段还要重新开挖、浇筑、铺上沥青。十八坡就是重点路段之一,刚被挖开宽半幅、深一米、长两公里的大坑,底下才铺上一层碎石,让压路机滚过一遍。春节期间设备还在,人都放假去了。
一路上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警示牌、限速牌从车子的旁边擦过,都被他在烦恼之中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当拐过弯,发现一排红黄相间的公路警示桩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一国内压路机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大时,临时客串小资正在感时伤怀的李铭山才大惊失色,然而此时除了用力踩下刹车并拼命向左打方向之外,已经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动作。
车厢中弥漫着刹车片与轮毂高速摩擦后散发出的刺鼻气味,车子在令人牙酸的刹车声中扫飞面前的警示桩,向左划出一道弧线。巨大的惯性冲力带着右前轮悬空的车子从深坑边沿飞起,险险地掠过横亘在警示桩后巨大的压路机前轮,一头扎向公路左侧高大的行道树。李铭山双手紧握着方向,做好猛烈撞击的准备,然后闭上了双眼,其它的事情就只有交给三清释迦耶稣安拉等满天神佛了。
他感觉到安全带越勒越紧,是最后的撞击到了吗?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有奇怪的感觉,时间似乎过得非常慢非常慢,在类似定格的过程中,车厢中充满了绿色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