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山小心翼翼地从小岛中出来,立刻贼眉鼠眼地四处打望。天边只有红彤彤的朝霞,太阳还没出来,小县城还沉寂在一片宁静之中。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吧,他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昨晚他把陈竺送回酒店,一身轻松地往回走,在大门口窥见阿哥阿嫂正在瓜棚底下上演你拉琴来我倾听的戏码。两人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忽然让他觉得自己的出现有些多余。为了避免成为一千五百瓦的卤素大灯,他只得找了一个围墙的拐角,目测应当是周围视线的盲点,四顾无人,溜进了小岛。
看见得自铁桥的那一大陀黑乎乎的东西还在,他的嘴角忍不住要往上翘,弄清楚一些困扰他已久的疑问之后,任何能使高家不爽的事情都会让他心情愉快。车子如何处理他还没考虑清楚,不过做人做事要有基本的底线,他暗暗告诫自己,否则你和高家的人有什么两样?
在小岛上休息了七八个小时,现在的他已经神完气足,该想想总清明的事情了。其实像他们这种出门在外工作的男丁,总清明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无非要在上午十点之前赶到今年牵头的人家里,交上份子钱,商议一下祭祖的流程,再推举出明年的头家;十一点跟随大部队出发,在辈分最高的叔公带领下做足一套功课,然后就各回各家,下午四点钟再到头家那里去聚个餐。
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才七点十分,时间还早,不知道阿姐她们起床没有。李二姐是出嫁女儿,按理说娘家的清明可去可不去的。但是自从大学毕业那年她无聊中跟着去了一次,回来后居然打中一条私彩直码,小赚一笔,以后年年都哭着喊着要去。姐夫的生意在海州,江西又毕竟太远,只求每年春节能够保证回去过就行,清明节就算了。
要不要先吃个早餐?他边想边走,刚到自家的大门口,就被李书海叫住了,阿嫂跟在旁边,两人打扮齐整,像是要出远门。
阿嫂看起来容光焕发,带着由里及外,压都压不住的喜悦,笑着问他:“昨天晚上怎么不回家睡,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看来阿嫂的心情真的很好啊,多少年没开过他玩笑了,五年,或者八年?他心里感叹,却故意撇撇嘴,还好意思说,到底谁的样子更像是昨晚鬼混过啊?
李书海也笑,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坦然地说:“今年我也要回去。”
兄弟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车子就有些坐不下了,李铭山开始犯愁,阿嫂忽然说:“昨晚那个瘦高妹开了好大一部车!”
李铭山苦笑,其实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意想起她而已。但他同时也明白,这一次的清明已经不太可能撇开陈竺了,一个随随便便就能独自驱车两百多公里,从宁州杀到石城来找他的猛人,又怎么会把石城到老家的区区三十公里路放在眼里。什么?你说她不认识地方,难道李书海家以前她就来过?什么叫路在嘴边?那就这样吧,反正是皆大欢喜。
李书海带着老婆去前面拐角的茶店,那里的腌粉做得十分地道,会记得给你腌上一碗的,他背着弟弟挥挥手,而悲催的李铭山只能孤单地朝酒店走去。他要先将陈竺接到茶店,再回头开车去接上阿妈、阿姐还有囡囡过来。到时腌粉都放到出水了吧?下辈子必须当大哥,李铭山在心里暗暗发誓,做人小弟真命苦。石城李氏的传统,阿公阿婆历来最疼长孙,而弟弟也不能不听哥哥的话。
陈竺果然早已准备停当,酒店到茶店就七八百米距离,两人都懒得开车。
陈竺照例拉着李铭山的手,而李铭山也假装自己已经习惯了,他低着头,努力走得更快一点。
“喂,我们是不是应该定好一个称呼啊。”陈竺忽然说,很是认真。
李铭山认命地走着,不想说话,心里的想法用丁诩的话来说就是,你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你看,我无论叫你阿山、小山、铭山都无所谓,而你却不好叫我小竺。”陈竺说:“毕竟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达某种程度。”
你也知道大家不太熟啊,那你一天到晚拉着我的手是几个意思?
“如果天天陈总、李先生的叫着又太严肃了,不太合适。”
李铭山快哭了,求你了,说重点吧!
“所以有必要给双方定下一个昵称”陈竺微侧着头,一手搭在耳朵上,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天啊,她居然又开始用蓝牙耳机跟着鹦鹉学舌,李铭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比如说,你长得黑黑壮壮的,不如叫你黑皮?”复读机一样的音调,还学上了少女撒娇的语气。拜托,黑丝御姐女王范才是你的风格,学什么无知少女!
“那你长得瘦瘦高高的,不如叫你竹竿?”李铭山终于开口,这算一剑封喉了吧?
似乎有些超出了剧本,陈竺一时不知所措,蓝牙耳机那端仿佛也是乱了手脚,迟迟没有给出回复。
“黑皮?竹竿?真是幼稚。不过,算了。”陈竺久等未果,终于坤纲独断。
阿姐她们已经吃过早餐,阿妈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愿意去茶店。李铭山只好含泪向自己的腌粉道声珍重,就着囡囡的益力多啃下两个花卷,驱车向老家奔去,当然没忘了通知阿哥他们。
“对了,记得告诉竹竿,让她跟好我,进村的路刚刚修过,阿哥你也记不住了吧,小心迷路哟。”李铭山牛逼轰轰地说着。竹竿?多么形神兼备的中国好昵称啊!要是让公司的人知道了,清洁阿姨每天就忙着打扫眼镜片吧,嘿嘿。
事实证明陈竺这等女子,岂甘俯首贴耳任人摆布?刚出石城没两公里,红色猛禽就觑准一个机会超过了骐达,随后一骑绝尘,李铭山手忙脚乱,一阵紧赶慢赶,仍然连猛禽的尾气都闻不到,气得他瞎按了一通喇叭才算罢休。个死妹仔,这样乱来,明明说得很清楚别乱跑会迷路就是不听,日后进了谁家门也别指望能听老公的了。
不一会就到了酸梅头村的村口,再往里走就是窄窄的村道了,不好停车。好在村里还算贴心,在村口平整出一大片空地,闲时可以搭个台唱唱戏,忙时也能充当停车场,一举两得。李铭山停好车,钥匙丢给阿姐,三步两步就来到正和兄嫂喝水聊天的陈竺面前,一脸惊奇:“你怎么懂走我们村的路?”
“麻烦你上网查查什么叫汽车导航,黑!皮!”陈竺白了他一眼,有些没好气。
阿姐忙着把车上囡囡乱丢的东西收好,阿妈牵着囡囡的手,临靠近时又有些踟蹰,囡囡可不管,嘴里叫着大舅舅妈就往前冲,阿妈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过来。
阿妈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陈竺身上,连三个人叫了三声妈都没听到,只对陈竺那声“伯母好”有反应,她笑眯眯地左右端详,回头扯扯小儿子的衣摆,用海宁话小声说:“屁股翘翘,会生男仔。人又高,以后我孙子怕不比高家那个衰仔大条!这个好这个好!”
阿嫂为阿妈不应她而有些神色黯然,李书海紧了紧她的手,意思是别急,万事有我。昨晚李书海终于放开怀抱,她也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与满足。激情之后,夫妻俩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提到阿妈,她委屈得眼泪直流。他却很有主意,既不在各种小事上纠缠,也不去评断谁对谁错,只是说过去的种种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就是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那是我妈,同样也是你妈,承不承认都是,何必要让别人笑话。何况现在我已经没事了,你想要多少个孩子,儿子还是女儿?于是又是一室皆春。
阿哥和阿姐搀着阿妈朝村里走去,虽然才刚满六十,但过度的劳累让阿妈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走路已经不太方便了。阿嫂拖后一点抱着囡囡,再后面,是陈竺习惯性地拉着李铭山的手,阿妈回头看看,真是心花怒放。囡囡的下巴垫在舅妈的肩膀上,看着小舅和阿姨,忽然用手指刮着自己的小脸蛋,大声笑着说:“小舅小舅羞羞脸,不要脸!”吓得阿妈又虎着脸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今年的头家放在广叔家。时间还早,大部分人还没来,但叔公和惯常作主的几位长辈都已经到了,看见李书海,都是一阵惊喜。叔公指着李书海的鼻梁就开始骂,骂得很重,一个骂完又到一个,所有的长辈都在骂,然后又是同辈的男丁骂,一时之间李书海成了千夫所指。陈竺都不由得担心会不会骂完就把人扫地出门,但李书海却甘之若饴,这一顿骂他是跑不了的,骂完之后代表着他过去不回来做清明的帐就此一笔勾销,今后但凡李氏的大小事情他也可以开口说话了。
终于骂完了,叔公招招手让李书海过来帮他参详一下祭祖的流程,并把祭文再顺一顺。往年都是阿爸帮他,李书海小小年纪就跟着,后来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可惜后来就出了事。近年来叔公年纪更大了,有些事已经力不从心,年轻一辈又很难挑得出一个帮得上忙的人,即使有,对这些东西也都不感兴趣了吧。
李书海却示意叔公等等,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叔公,还有这么多大伯老叔,今天我来,向祖宗认错,向大家认错,但不单单是这样。还有一件事,我想请大人们为我做个见证。”
他牵着妻子的手,两人朝阿妈走过去。阿妈正坐在一张带靠背的塑料椅上,和旁边的妯娌婶子们聊天,看着他们过来,似乎感觉到什么,有些坐立不安,而妯娌婶子们也都默默避开。
“阿妈,过去是我错,现在我和阿惠”李书海看看自己的妻子,她点了点头,他又接着说:“我和阿惠给你认错。”
两人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阿妈早慌了手脚,想起身避开,被李铭山跪在椅子后面,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生生地受了这三个头。
“阿妈,以后我们一定会孝顺听话,我想知道,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儿子,认不认阿惠这个媳妇?”
阿妈早已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点头,又示意小儿子赶紧上去扶起兄嫂。
长辈看着这出伦常大戏,一个个老怀大慰,又有些感叹。小海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做贱了自己十几年,总算今天懂事了;小山又带回来一个漂亮妹仔,听说还开了部不得了的好车,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我们李氏的这一支磨难不少,现在看起来有些衰极而盛的意思,是要慢慢发起来了吧。
时间慢慢过去,前来报道的人越来越多,个个见了李书海都会笑着上前骂上几句,虽然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场合露面,李书海却应付得游刃有余。做弟弟的在一旁看得有些羡慕,他就不行,光是理清关系,记住每位亲戚的称呼就够他头痛的了,更别说还要回忆起什么时候曾经一起发生过什么事情。陈竺也有些目瞪口呆,她忽然对李铭山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真的,曾经我也是这样,在别人的光芒下努力让自己不被遗忘。”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将李铭山握得更紧:“所以我更不能放弃你,唯有你才能帮得到我。”
两人终于有眼神上的交流,一种叫做同病相怜的情绪开始滋生。
酸梅头村离海边有一两公里的距离,这段距离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丘陵土坡。过去是一整片的木麻黄防风林,后面被砍得七七八八了,又补上生长更为快速的小叶桉。这里,就是酸梅头村由古至今的墓地所在。李氏在石县开枝散叶将近二十代人,每年的这几天全都聚集到酸梅头村来,户多口多,人多丁多,三两下就把祖墓里外的杂草枯枝清理得干干净净,又将坟茔整饬一新,连墓道都重新用红砖全部铺过。拉旗、贴纸、填字、设供、念祭、上香、烧纸、鸣炮,在叔公带领下一整套流程走完,也不过刚到中午。
大家呼朋唤友、寻亲问戚,三五成群地慢慢离开,李书海却带着家人们折往别处去了。他们这一支人丁很弱,由祖到父都是单传,如果不是阿爸特地找了有一半少数民族血统的阿妈,估计到他们这一辈也只有李书海一人。趁着现在人齐,时间还早,不如先把自家墓地清理一番,家清明时也轻松一些。
一路上的小叶桉开始密起来,猎猎的海风吹得大家衣摆飞起,就算是大中午的太阳也让人感觉不到热,反而越走越觉得心虚,两个男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说话了。李书海涉猎很广,用他的话说就是半桶水叮当响,古今中外、人文地理,但凡有人提得出的话题他就能接得上,侃侃而谈又言之有物,和他聊天是比较愉快的事情;李铭山小时候很皮,但也很讨长辈们的欢心,所以听了一肚子的故事,看见一个土堆就能说出典故,指着几个树桩也能聊出一段传说,大家说说笑笑,简直当成了郊游踏青。
阿姐和阿嫂走得有些气喘,大家找了一棵酸豆树停下纳凉。李铭山顺手指着不远处隐藏在层层土坡中的一处地方,示意陈竺那就是今天的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