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下来了。
天界里共有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三界均传诵“天罗地网”威力无穷,殊不知这“天罗地网”若是两架一起使用时,威力却更会激增数倍。以此类推,到得三架“天罗地网”合用时,几乎已是所向无敌。
只是要同时催动数架“天罗地网”,所需耗费的能力更需得极为广大,十万天兵天将,也不过只能同时催动一十三架。
但这似乎已经太多了。
当日上古无敌魔神刑天,也逃不过五架“天罗地网”齐施。
孙悟空呢?
孙悟空抬头,看着那整个天,带着天光、云影、无际的湛蓝,直罩了下来,越来越近。
光影变幻。
尤如猛兽广大无边、深不见底的巨口,要将孙悟空,要将这整个花果山,吞噬、辗碎、压扁。
十万天兵天将,各依阵势排开,身上泛起淡淡的光,功力已催自极致。
孙悟空尤自懒懒,长了长身。
他只是站在原地,长了长身。
孙悟空并没有变化,但在正在施法的天兵天将眼里,仿佛他整个身形胀大了千倍万倍。
他站在那里,带着说不出的骄傲。
仿佛天塌下来,他也可以顶住,可以扛起。
孙悟空举起了金箍棒,红光闪动,瞬间化成擎天巨柱,直直撞向那正在盖下来的天。
他竟要用金箍棒,去撑住、捅破这个天?!
一旁督战的李天王面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加入天将群里,全力施法。
光芒大盛。
天亮得让人张不开眼。
金箍棒的红光划起一道厉啸,尤如整座花果山的生灵同时欢呼号叫。
红光,撞上了天。
全力施为十万天兵天将,心里同时泛起奇怪的感觉。
原来他们要罩住的,不只是孙悟空,甚至不只是那一座花果山。
是生命的脉动、生命的挣扎、生命的不屈、生命的欢喜雀跃。
再坚硬的岩石,也无法阻挡一棵柔弱小草的生长。
十万天兵天将全力施为下的一十三架“天罗地网”呢?
那一刻,天地俱静。
连花果山水帘洞隆隆不息的瀑布都似乎顿了一顿。
孙悟空眼里闪过一抹狂热而傲然的光。
一声脆响。
如鸡雏挣破蛋壳,迎向光明的那一声脆响。
天裂开了。
金箍棒与天幕交击之处。
一丝细微的裂纹,渐渐扩散开来。
一十三架“天罗地网”,徒然一齐爆裂。
地动天摇,山鸣谷应。
漫天神将天兵哀声大起,七零八落。
孙悟空狂笑声又自响彻于天地之间,金箍棒化做红色的旋风,裹着四散的天兵天将,直卷往天界。
李天王与太白也身在其中,欲待挣扎,手足全不由自主;张口欲呼,却被天风灌入满口满喉。
只听得猴子站在那山气淡淡的花果山上,站在那重新响起隆隆瀑布声的花果山,放声大笑:“儿郎们,从此花果山只属于我们自己了!”
天开一线,阳光照耀在孙悟空身上,金光耀眼:“天地间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改变!”
“我要花果山永如今日!”
“永远!”
松果在那粉红色的光幕里,感受着猴子那一刻的心境,浑身微微发颤。
赤别、开明、朱顒三人成犄角之势,却无论如何也攻不入那层薄薄的光幕。
开明虽吃过苦头,不敢再胡乱动手,不由急躁了起来:“师傅怎么还不来?”
※※※
炎华带着一丝冷笑,看着冷汗涔涔而下的杨戬。
两人对崎了一夜,天快要亮了。
天空翻起了鱼肚白,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潜伏于晨雾之外的蓝天白云,今天想必是个好天气!
杨戬的心却沉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竭力告诉自己:“假的!假的!炎华在说谎!”
只是心里终究压不住地浮起无数情绪。
娘的笑、爹爹温暖的手、奶奶在佛堂念佛的声音、浓烟、血……
那么多年艰苦的挣扎,那么多年执着的仇恨,那么多年终于学会了看淡,难道,难道,都只是一场梦?
不是……不可能……不会是假的……但……
炎华眼光徒转凌厉:“别忘了,你的‘回忆’是我炼出来的!”
炎华眼睛里燃起熊熊的火光:“我加进去了一点东西!”
杨戬尤如被迎面打了一拳,连退数步。
一股灼热忽然自心里流出来、自手上的三尖两刃刀流进来。
不可遏抑的痛。
杨戬一声闷哼,强撑着站立。
阴火杀人,无形无相。自己若不能恢复心志清明,绝无幸理。
可是我怎么能不想?!!!
杨戬一声嘶吼,拼尽全身残余功力向炎华一击。
山峦崩摧。
漫天沙石尘土中,一只修长的手,轻轻伸了过来,举手间制住杨戬。
石落、尘静。
炎华站在那里,青衫布履,未曾沾染一丝尘埃。
他看着躺倒在地上,圆睁怒眼的杨戬,闪过一丝哀伤的神情。
“自你让我帮你提炼‘回忆’开始,你就把你的心交给我了!”
“所以你根本胜不过我!”
“其实”,炎华看着天际,一轮红日刚刚跃出地面,清晨阳光温柔而不耀眼:“我也不知道你的‘回忆’到底有几成真假!”
杨戬张大了嘴,想叫嚷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炎华低首:“我只知道你的‘回忆’里掺杂着我的东西,再也分不清了!”
杨戬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炎华重重地叹了口气,面容转冷,出手。
※※※
猴子跳了起来,看着观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观音脸上现出一丝笑来:“你不是要我来帮你医树吗?”
猴子愣了些会,哑然失笑。
观音跟着猴子,来到那树花的前面,跪坐了下来。
蟠桃园里没有风,没有一丝声音。
看着花,看着猴子,观音的心却不宁静。
许多年前菩提谷与猴子、松果那场遇合浮上心头。
自己确实从未有过那么轻松写意,那么开心嘻戏的日子。
只是这段日子虽然难忘,却还不至于令自己泥足深陷。
真正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恐怕还是因为自己,太想去逃避这一段回忆了吧。
自己努力想忘却,竭力想压住,一直告诫自己应是“内观自在,十方圆明;外观世音,寻声救苦”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可是自己越刻意去忘记,那丝轻快的笑就越会在不经意间响起在自己的心里。
那日蒙世尊点化,自己才明白过来。
原来正是自己的恐惧与逃避,一步步牵引自己到了无法自拨的境地。
越是去逃开,越是去克制,就越是把那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压到了心的深处。
以至于……以至于连那丝若有若无的牵挂也成了挥斩不去的心乱如麻。
如是因,如是果,如是缘,如是孽。
所以自己一定要走这一趟。
心有千千结,惟有自源头处去解。
只是此时见了猴子,见了那花,观音一时觉得心里仿佛踏实了些,但却终究还是空荡荡的,跪坐在那里,发起了呆。
※※※
松果远远的,一眼就看见那带着一身金光灿然,站在云霄里等着她的孙悟空。
她笑着,跳上前去,迎着同样满脸笑的猴子,却觉得猴子身上的光有些碍眼。
松果眯着眼:“怎么弄了这么一身衣服啊?”
猴子昂首挺胸,笑道:“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威风吗?”
松果撇撇嘴:“威风又不能吃,还没以前那样看着舒服!”
猴子皱起了眉,旋又舒展了开来,失笑:“你还是以前那个松果,一点没变呢?”
松果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抬起满脸的困惑:“不是啊,我学会了菩提流动变化之术了,现在这个应该是人的样子才对啊?”
猴子不禁大笑了起来,看着兀自在那里打量个不停的松果,忽然觉得自己好久未曾这样笑过了。
猴子目注松果,眼神里有了几分恍惚:“对了,你这个样子看上去怎么好象……”
松果笑了起来:“有点象妙善姐姐是吧,我就看过她一个人啊。不过学变人样好特别,学变其他的东西,都要去体验那些东西的心,只有变成人的样子不用。但又怎么变都只能这么小,不能变得跟妙善姐姐一样。我问老菩提为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摇头叹气,说什么此心已复如是,什么到红尘里再去体验的,我都听不懂……”
两人行云犹急,松果叽叽呱呱地说着,却发现猴子好象沉默了下去,不由言下一滞,诧异道:“猴子,怎么了?”
猴子抬起头来,正待答话,松果却指着前面一声惊喜地叫:“这里……这里就是花果山吧!”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鹿獐林间走,常有金钱闲往来。更有飞瀑横出,隆隆不绝,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山势水声相映衬,洞天福地圣人居。
松果与猴子降下云头,松果从未出过菩提谷,眼见如此丹崖怪石,削壁奇峰,赞叹不已。一路来到水帘洞前,看得一线银河经天落,一只鹿母与一群小鹿懒懒地躲倒在水帘洞前草地上,水气袭来,顿觉神清气爽,松果正要说话,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虎,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松果吓了一跳,便欲纵身出去护住那几只鹿,却被猴子拉住了。
老虎跑了过来,把大头扎进水里一阵猛饮,旁边的鹿群却没有半分惊起的模样,甚至有两只小鹿还跳着来到那只虎身上蹭了蹭,老虎甩着头,晃起满天水珠,却是转身与小鹿嘻戏了起来。
松果转头,一脸的讶色:“以前你不是说老虎是很可怕的东西,我还记得你都不敢学变老虎呢,怎么这只虎……”
猴子淡淡地笑着,似乎带着点惓意,又似有着意犹未尽的傲然:“花果山里大家都是一家人,只能互亲互爱,绝对不会有互相伤害的事情发生。”
松果微微愣了愣:“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老虎不能不吃肉的?这里的老虎不吃肉不会饿死吗?”
猴子摇摇头:“可以学学我们,吃果子啊。”
松果低着头,想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猴子看着发呆的松果,忽地放声大笑了起来:“松果,花果山是我的天地,这里的‘规律’由我来定,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花果山就是孙悟空,孙悟空就是花果山!”
松果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一脸灿然的猴子,不由也牵动嘴角勉强笑了笑,却终究还是皱起着眉。
※※※
蟠桃园里,猴子看着花,看着呆坐在那里的妙善,却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菩提谷。
金色夕阳下猴子、松果还有那个白衣若雪的妙善。
松果爬在猴子肩上,敲着猴子的头:“又要忘了自己是猴子了吗?”
猴子龇了龇牙做个凶象,吓得松果跳到一旁,吃吃地笑了起来,却把妙善也逗笑了。
猴子看着笑着的妙善,才敢出声问道:“你……你是那个神仙吗?”
妙善诧异着:“你见过我?”
猴子笑笑:“是啊,我找到菩提之前,到过好多地方,看到有好多人在拜神仙,长得很象你啊!”
松果也又跳了过来,眼睛里闪动着好奇:“原来你这个样子的也是神仙啊,我还以为只有菩提那样长着胡子的才是神仙呢!”
“我叫松果,它是猴子,你呢?”
妙善微呆了呆,看着眼前猴子跟松果欢喜的神色,也轻轻笑了开来:“我叫妙善!”
“那……那你真的是神仙吗?”猴子有点畏缩地问着。
妙善看着猴子写满了希望的眼睛,吐了吐舌头:“算是吧!”
猴子正要说什么,松果却先叫了起来:“哇,你真的是神仙啊!”
松果跳到妙善的肩膀上去:“猴子说神仙好厉害的,我们来比爬树吧!”
“爬树?”妙善看着松果热切的眼神,愣了半晌,忽然也笑了起来:“爬树,爬树,好啊,我们来爬树,我好久、好久没爬树了,爬树……”
松果吓得跳到猴子旁边:“怎么这个神仙比菩提还奇怪?”
猴子看着兀自笑个不停的妙善,跟松果对看了一眼,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个神仙、一只猴子、一只小狐猴。
笑得前仰后合。
蟠桃园里,猴子不由微微笑了起来,笑容却还未来得及绽开就顿住了。
猴子忽然一阵心惊,自己为什么还是这么平静?
多少年来,自己不是一直想着能有一日,重新跟妙善、跟松果,过那种一起嘻笑的日子。
那天把妙善拉来医花的时候,那种……那种期待何等浓烈。
为什么?为什么那花虽稍挣开了些许,却终究不能如昔日般绽开、怒放?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心里好象感觉好象有哪里很不对劲。
难道……难道……
猴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道自己只是喜欢这么对着花,这么幻想着,却不是真的想能有朝一日,回到从前?
从前?
自己真的敢面对从前?
自己……妙善……松果……
真的有从前?
真的会有以后?
妙善突然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对了,松果呢?”
赤别三人望着松果表情变幻不定,却是如何潜运阴火也破不过那层薄薄的光幕,正自焦燥不定间,一道玄色长虹,划破长空,重重击打在粉色光幕上,光芒四射。
赤别三人欢叫了起来:“师傅!”
蟠桃园里,猴子跳将起来:“不对!”
妙善正欲开口,忽然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是炎华的气息!”
“松果……”
妙善扭头处,猴子化一道金虹,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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