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蹲着看了会花,忽然心里一阵莫名的烦燥。
猴子站起身来,转了几个圈,总觉得今天的蟠桃园好象跟往日不太一样。
天界里没有风,蟠桃园里除了些花草与高大的蟠桃树,再没有别种生灵,沉静得让人发闷。
以前松果在的时候,整天叽叽喳喳,整天跟自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当时自己只觉得罗嗦,却原来没有了松果的蟠桃园,是这般死气沉沉。
猴子愣在那里,侧着头,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心里却只觉得空荡荡的。
猴子忽地心里一动,抬首处,正看见观音菩萨走入园中,轻轻一笑:"悟空!"
暗夜山岗上,月色淡淡。
无形的旋风,自凝立的杨戬身际发散开去。三尖两刃刀指处,炎华身畔石桌棋局尽化飞灰,炎华衣袂往后飞扬。却尤负手立在当地,脸上笑意未减。竟似丝毫不把杨戬放在眼里。
杨戬微微皱眉:"嗯?"
炎华眯着眼,冷道:"你的本事如何,我最清楚。还未够资格向我叫阵!"
杨戬收势,三尖两刃刀点地,站在那里,这片天地似乎一时为之凝滞了起来。
杨戬看着炎华,淡淡开了口:"你只需要在这里留到松果安全回天界!"
炎华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你果然跟以前很不一样!"
杨戬不语,尤如站成亘古不易的一座化石。
炎华眼里闪过一抹激赏的神色,阴火以促发人心深处之阴霾仇恨伤人,此时杨戬站在他面前,却直如古井磐石,不露丝毫情绪。
炎华微笑,声调转柔:"还记得吗?昔日我们也曾这样对月谈天!"
炎华一笑:"当时我告诉你,仇恨的力量在于狂热与偏执,要忘却心中一切留恋与不舍,一往无前、舍生就死,方能发挥出最大的能力。"
"若是昔日的你面对着我,只能是以攻为守吧。杨戬,我真的很好奇,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杨戬神色不动,沉沉地应了一声:"请说!"
松果感应着昔日猴子的气息,来到了"神魔战域"的一角,依稀发觉不远处天界水德星领着一干天兵天将正与炎华的魔军厮杀。
"神魔战域"乃是神魔交界处一段独立的空间,长年天光万里,无有白昼黑夜之隔,历来多有神魔征战,任何突出地面的东西早被夷平了,极目处空阔缈远,无边无际。
松果早知此地向多厮杀,也不多理睬,径自站定,掏出了那粉红色的"琉璃之心"。
松果回忆着杨戬的话,手握着"琉璃之心",试着将自己的灵力输入进去,那"琉璃之心"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松果连试数次,始终不得要领,不由暗暗发起急来。
正自怔忡间,忽然三道暗红色光芒自不远处正在交战的魔军群里腾起,势如流星,直向松果撞了过来,强大的气息,压得临近的兵卒纷纷倒撞了出去。
松果腾身,三道光芒交错绞过松果立身之处,"轰"地一声,一阵窒人的炙热传来,这一片天地俨然成了一派大蒸笼,偏又看不见一丝火星。
松果正停在蒸笼的中央,眼见三道光芒凝在自己身周,隐成犄角阵势,狂暴的炙热如潮涌来,秀目闪动间,已自明白了过来。
这等强大的气息,正是炎华手下三把火!
一切都是圈套!
自己无足轻重,他们花这么大心血来对付自己,目的只有一个!
可是……难道……杨大哥……杨戬……
一念及此,松果心里突然燃起了一丝急切:"猴子,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松果的手紧了一紧,手中的"琉璃之心"却忽然一声低鸣,自行冉冉飞起。
赤别三人以阴火为阵,正感应到松果的心境出现一丝隙缝,便欲加催劲力长驱直进时,忽然心头一空,便如受了一下重击一般。
三人同时闷哼一声,踉跄退去,惊抬眼处,发觉不知何时松果所在的地方罩上了一层粉红色的光晕。
松果站在这团粉红色的光晕中,闭上了眼睛。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神魔战域"与眼前的敌人都消失了,置身处却又回到了昔日那无边绿意的山谷之中。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张。山草发,野花开,悬崖峭嶂;薛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不遇幽人,那寻樵子?涧边双鹤饮,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说不尽的慵懒舒畅。
清凉的风吹拂过来,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枝叶都随着摇摆抖颤起来,那种起伏震荡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思感伸展到了无尽的远方。
咦,原来我是一棵树吗?
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弄得直痒。
树想伸卷叶子,跟那小东西打个招呼。却才发现树原来不能自己动的。
那小东西窜着,跳着,仿佛要直痒到树的心里去。
原来树也是有心的。
那小东西却直窜到了树冠上,揪着叶子大叫:"猴子猴子,快回来,你又忘了你是猴子了吗?"
树?猴子?我?
"轰隆"一声,参天大树不见了踪影,猴子站在那里,尤有几分呆呆傻傻。
小狐猴跳到猴子肩上,撅着嘴:"真不明白怎么老菩提教你变树还要你把自己真正当成树,上次你学变花,花了一个多月才重新记起你是只猴子,再这样下去,你不用变都成木头了!"
猴子晃着头,嘟哝着:"我也不知道,不过……"
猴子的眼里跳动着喜悦的光:"树跟猴子还真的很不一样!"
小狐猴笑了起来:"猴子猴子,当树好玩吗?"
猴子坐了下来,小狐猴也跳到旁边,看着他。猴子想了想:"挺好玩的,风吹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每根枝杈都能摇摆伸展,可以跟着风一起玩;太阳照着的时候,每片叶子都在伸卷着,吃着阳光!"
小狐猴眼睛亮了起来:"原来阳光是可以吃的!"它对着太阳,张大嘴,等了一会,却摇着头,开始扁嘴:"你骗人,什么也吃不到!"
猴子笑着:"猴子是吃不到的,大概狐猴也吃不到,只有树可以吃吧,其实当树也挺有意思的。以前我们花果山也有一棵大青树,好大好大,一片叶子都比你还大!我们经常在树下面玩,比赛着爬树,从来没人能爬到树顶去。长臂爷爷还经常在树下给我们讲故事……"
小狐猴跳了起来:"等你回花果山带我去爬啊,我现在爬树可利害了!"
猴子眼睛黯淡了下来"每年大鸟们飞走的时候,大青树的叶子就掉光了,但有一年等到大鸟飞回来的时候,大青树也没长出叶子来,以后都没在长过。还慢慢地变干变小,长臂爷爷说它死了!"
小狐猴歪着头:"死了?!"
猴子撇撇嘴,站起身来,眼睛里又重新闪烁着希望:"要是我当了神仙就好了!"
"长臂爷爷说神仙可以掌握‘规律‘"
"到时候我要花果山所有的东西都不要死,花啊,树啊,猴子啊……"
"狐猴也不用死么?"小狐猴怯生生地问。
猴子笑着,抱起小狐猴:"当然,我要花果山的一切永远都不死,永远都不要变,永远,永远……"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绿意里面。
永远……
炎华打量着杨戬:"你本是愤恨与不甘聚合而生,而一身神力,更缘心中炽烈的恨火而来。在你接回你娘后,我就感应到你的恨在不断地减弱。与那孙悟空一战后,更是几乎消磨殆尽。我当时还以为你应该功力大减,甚至无法凝神聚体才是,为何……"
炎华顿了一顿,皱起眉:"你的力量反是比以前更强大?"
杨戬嘴角浮起一丝笑道:"你曾说过,万法惟心,惟至深至纯至广至真之心,方能生无边法力。是以无论是秉承何等心法而来的神力,都要提练出那一丝纯粹来!"
炎华微微沉吟:"难道有什么不对?"
杨戬一哂:"没什么不对,我也曾体验过仇恨的力量。只是那极端的情绪,却也会让人迷失了自我。"
"我娘告诉我,带着太强烈的恨或者是带着太强烈的爱,都无法看清身边的世界,更无法去看清自己!"
"我当时不是很明白娘的话,可是与猴子一战后,在我的回忆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我曾恨过这个‘天‘,因为它给了我和我娘这样的‘命‘。但到头来,我才发现,我的恨意与固执,才真正是将我们家推到那一步的罪魁祸首!"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又怎能再一直这般错下去?"
"所以我已经放开仇恨了,我遵从娘亲的教诲,去学着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当时我也以为自己会功力尽失,乃至烟消云散。"
"却没想到,原来自己真实的心,才是真正至纯至真至广至深之心!"
月光下,杨戬长身而立,却有着昂藏天地的气势:"我只做我真心想做的事,就再没有什么能阻拦得了,你明白吗?"
炎华低着头,苦苦思索着,一时无语。
杨戬诚恳地看着炎华,劝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去夺取什么‘金箍棒‘,是你自己说的,万法惟心,不假外求!"
良久,炎华长叹了一口气:"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只可惜,对我来说实在已经太迟了!"
炎华抬眼望着杨戬,闪过一抹悲凉的神色:"我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再没有更改回头的余地!"
杨戬无语,两个人默默地对立着,月光将两个人拉长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随着风,颤动着。
炎华忽然长身,舒开双手,杨戬长吸了口气,三尖两刃刀微举,两人目光相撞,暗夜里尤如闪过一连串刀剑互碰的星火。
"不过",炎华忽尔一笑:"你的明悟好象是来自于你在回忆里的所见所闻?"
炎华的笑意里多了一丝嘲讽:"如果你的回忆并不是真的呢?"
赤别三人眼见松果笼罩在那一层粉红色的光幕内,明明人在眼前,却任凭三人如何催动阴火之阵,也无法感应到松果的半分情绪,不由心下大骇。
开明咬着牙,反是被激起了凶性,再也不顾什么阵势,唤出随身的"四明铲",直冲而上,力运千钧,一杖扫在了光幕上,赤别、朱顒惊叫喝止,已自拦阻不及。
"蓬"地一声闷响,一阵光芒大盛,粉红色光幕连着包裹在里头的松果如光球般被抛上高空,反震之力却把开明生生砸到了地上,硬是压出一个坑来,尘土飞扬。
朱顒、赤别大惊失色,眼见开明并无大碍,忙自衔尾追来,呼啸之间,阴火之阵又自成形,强大气势压来,重新将那片光幕笼罩在阴火之中。
松果置身于光幕之中,在开明的四明铲全力一击之下,也是浑身一震,却不张开眼来。
眼前光景如水波般荡漾散去。
再聚起时,已是另一段回忆。
铺天盖地响着猴子的狂笑声。
孙悟空头戴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金光灿灿地站在当地。手里绰着的金箍棒,红光潋滟,竟似也自随着猴子的笑声欢呼跳动着。
被猴子打伤了的巨灵神、五方揭谛与九曜恶星早被天界抢扶了回去,十万天兵天将,一时不敢妄动,列阵空中,直将花果山的天空遮去了半边。
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带同一干天将站在前列,面色阴沉如水。
虽然早有传言猴子厉害,但未出征前,谁也不曾想到这猴子的实力竟然强横到如此地步?!
天界里仅次于哪咤三太子的巨灵神将破天荒与五方揭谛、九曜恶星联手,本意是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猴子擒下,没想到他们加起来,竟也在猴子的金箍棒下走不过三招两式。
难怪临出征前,天帝下了密旨,若不能一举成擒,不吝优容招抚。
太白与李天王计议停当,上前清咳了一声:"大王,我是天界太白星,在此见礼了!"
猴子止住笑,一个人,对着一片天:"怎么?不打了?"
太白朗声道:"天界久闻大王法力宏深,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昔日大王为花果山一众生灵直闯灵霄殿,其仁民爱物之心,与我天界一般无二。何不顺我天界,一同掌持这天纲地纪,大是胜过在花果山这一隅之地为王呢!"
猴子微微冷笑:"哦?"
太白以为猴子意动,不由为之一振,行云上前道:"大王若肯屈尊俯就,天界愿赠予‘齐天大圣‘尊位,供给仪仗,一依灌江口二郎小圣之故事,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猴子却是一幅懒懒的模样:"齐天?那我这花果山一众儿郎却又如何?"
太白微微一愣,堆起满脸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王若是有意栽培,大可挑拣些资质上乘的儿郎,一同升入天界便是!"
猴子脸色一正:"包括这整座花果山?!"
太白尚未答话,一旁暗暗调配完兵将的李天王正巧听到此句,不由一时无名火起,冲上前来破口大骂:"兀那泼猴,天帝一片仁爱怜才之念,不但即往不咎,还不惜以高爵厚禄相赠。你这泼猴深沐天恩,非但不存肃怵感激之念,还敢多方刁难,莫不是以为我天界当真拿不了你?"
猴子一哂,举起金箍棒,对着那满天群神:"滚回你们天界去,花果山自成天地,不用靠你们那劳什子天帝的仁爱过日子!"
阳光下澈,猴子傲立当地,身影高大无比:"在这里,我就是天!"
太白微微摇头,尤自劝道:"大王若肯超迁上界,得成正果,便可千秋万世,永受大地众生膜拜香火。切切不可一念之差,为此区区一隅之地,误了如此机会啊!"
猴子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了开来,却象是整座大山发出来的一样:"花果山便是孙悟空,孙悟空就是花果山!"
太白咬牙,与李天王一换眼神。
李天王霍然转身,十万天兵天将同时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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